第5章

“太行壁”,3号闸门内侧,临时整备区。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金属切割的焦糊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战地医院和维修车间交界处的特殊气味。空气中回荡着高功率射频枪发出的“嗡嗡”声、机械臂拆卸装甲板的“咔哒”声,以及伤员们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这里是地狱,也是前线战士们唯一能喘息的港湾。

秦风站在整备区的中央,他那台伤痕累累的“泰山”外骨骼正被几条巨大的机械臂吊起,几名维修兵像辛勤的工蚁,爬在机甲身上,争分夺秒地更换着受损的部件。粒子炮的能量传导线路被烧毁了三分之一,左腿的液压系统因为强行过载而多处渗漏,胸前的装甲上,还残留着盾虫被气化后留下的黑色印记。

他刚刚结束了与最高指挥部的通讯,严博文总司令那句“再为我们争取一周的时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一周。

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用他仅存的、疲惫不堪的部队,去对抗无穷无尽的虫潮。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命令,更像是一份死亡判决书。

“队长!”

副队长“铁锤”,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伤疤的汉子,快步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块数据板,脸色凝重。

“最新的兵力统计出来了。”他低声说道,“‘磐石’军团,战斗人员编制1200人,目前可投入战斗的,只剩下783人。其中,轻伤不下火线的有211人。重伤员156人,阵亡……261人。”

秦风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但“铁锤”能看到,他那双握紧的拳头,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

“装备方面,”铁锤继续汇报,“‘泰山’级重型外骨骼,完好率不足40%。大部分机甲都和你这台一样,带着伤。弹药储备,常规穿甲弹还剩三个基数,高爆弹两个基数,粒子炮的能量块……只够支撑两轮齐射。后勤那边说,周主管正在想办法,但下一批补给,最快也要18个小时后才能到。”

“也就是说,”秦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必须用现在这点家底,顶住虫潮至少18个小时的攻击。”

“是的,队长。”铁锤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而且,侦察无人机传回的最新图像显示,虫潮的规模……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除了常规的工虫和喷射虫,我们还发现了至少二十只盾虫,以及……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新型号。”

他在数据板上划了一下,一张被放大的模糊图像显示出来。那是一只体型比工虫稍小,但通体漆黑,节肢末端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虫子。它移动速度极快,在战场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我们叫它‘切割者’。”铁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刚才的战斗中,有两台外骨骼的装甲,就是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被这种东西瞬间切开了驾驶舱。它们的节肢,比高频振动刀还要锋利。”

新的敌人,枯竭的弹药,疲惫的士兵,以及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有的压力,都汇集到了秦风一个人的肩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机油味的空气,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整个整备区。

他看到,一名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正红着眼睛,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战友头盔上的血迹。那顶头盔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看到,一名断了手臂的医疗兵,正用另一只手和牙齿,费力地为躺在地上的伤员撕开止血绷带的包装。

他看到,角落里,P-7706号兵,“耗子”,那个被他从鬼门关前拽回来的年轻人,正抱着自己的步枪,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逃避,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眼神,盯着前方。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每个人都带着伤,身体上的,或是心灵上的。

但,没有一个人放弃。

秦风的眼神,一点点地,从空洞变得坚定,再从坚定,变得像燃烧的钢铁一样炽热。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铁锤,”他沉声命令道,“召集所有还能动的小队长以上军官,五分钟后,到三号战术会议室开会。”

“是!”

“另外,通知后勤兵,把仓库里剩下的所有压缩饼干、能量饮料,还有……那批作为奖励品的烟,全部发下去。让兄弟们,吃顿好的。”

铁锤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这是……战前最后一餐的待遇。他的喉咙有些发干,但还是大声应道:“是!队长!”

五分钟后,三号战术会议室。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二十多名身穿染血作战服的军官。他们是“磐石”军团最后的骨干。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迷茫。

秦风站在全息战术沙盘前,沙盘上,代表虫潮的红色光点,已经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正在缓慢逼近的海洋。而代表他们的蓝色光点,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座孤零零的礁石。

“情况,我就不多说了。”秦风开门见山,“总司令给了我们一周的时间。而我们,首先要活过今晚。”

他指着沙盘上3号闸门外那片开阔地。“虫潮的主力,会从这里发起总攻。它们的战术不会变,依旧是工虫消耗,喷射虫压制,盾虫攻坚。现在,又多了一种需要我们提防的‘切割者’。”

“我们的任务,不是歼灭它们,那不现实。我们的任务,是拖延。”

秦风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放弃所有外围阵地。所有人,退守3号闸门内侧的A、B、C三道防线。我们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绞肉机。”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快速划动,一条条指令清晰地下达:

“重火力组,集中所有还能用的粒子炮和重型机炮,部署在B防线两侧的火力平台上。不要吝啬弹药,一旦虫潮进入射程,给我交叉覆盖射击!我要让它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十倍的代价!”

“突击组,以小队为单位,利用地形,在A防线和B防线之间进行游击作战。你们的目标,不是杀伤工虫,而是优先猎杀那些高价值目标——喷射虫和‘切割者’!记住,用你们的命,去换它们的命!”

“至于盾虫……”秦风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交给我。我会亲自带领‘磐石’直属卫队,作为机动预备队。哪里出现盾虫,我们就去哪里。”

“队长!这太危险了!”一名小队长忍不住说道,“您的‘泰山’还没修好,而且,直面盾虫……”

“这是命令。”秦风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我的‘泰山’,是唯一一台还能勉强开启120%过载模式的机甲。只有我,能用最快的速度敲开那些该死的铁罐头。”

他看着眼前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知道,这很难。我也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弟兄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看看我们身后是什么。是通道,是希望城,是我们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家人和同胞。我们是‘太行壁’,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波堤。这道堤坝,可以被摧毁,但绝不能在我们手中,不战而溃!”

“我们没有援军,没有奇迹。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我们手中的枪,和身边战友的后背!”

他举起自己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胸口的装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为了人类!为了华夏!”

“为了人类!为了华夏!”

会议室里,所有军官,无论多么疲惫,无论多么恐惧,都在这一刻,挺直了胸膛,用嘶哑的喉咙,咆哮出这句他们呐喊了无数次的口号。

绝望,依旧笼罩着每一个人。

但信念的火焰,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

三小时后。

“轰——隆——!”

沉闷的爆炸声从远方传来,整个地下掩体都在剧烈震颤。

虫潮的总攻,开始了。

秦风站在B防线的最高处,他的“泰山”机甲经过紧急抢修,已经能勉强活动。他透过光学观察镜,看着远方那片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虫群,面沉如水。

“所有单位,进入战斗岗位!”

“开火!”

随着他一声令下,部署在两侧的火力平台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数十道火舌喷涌而出,在虫潮中炸开一团团血肉和碎片的浪花。粒子炮划破昏暗的空气,在虫群中犁出一道道焦黑的死亡通道。

然而,虫子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它们悍不畏死,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前推进。

第一道由自动机枪塔和电网组成的A防线,在坚持了不到十分钟后,就被虫海彻底淹没。

“突击组!上!”

早已埋伏在掩体中的突击小队,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他们像一群矫健的猎豹,在外骨骼的辅助下,高速穿梭在废墟和弹坑之间。他们避开皮糙肉厚的工虫,专门寻找那些躲在后面放冷枪的喷射虫。

一名士兵滑铲到一个掩体后,肩扛式火箭筒瞬间锁定目标,一发高爆弹呼啸而出,将一只正要吐出酸液的喷射虫炸成了碎片。但他还没来得及转移,一道黑影闪过,他驾驶的外骨骼胸前,瞬间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驾驶舱内的生命信号,瞬间消失。

“‘切割者’!在九点钟方向!”

“集火!干掉它!”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每一秒,都有虫子被撕成碎片,也都有人类士兵倒下。这里没有英雄主义的单挑,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血肉互换。

“耗子”也在其中。他躲在一堵断墙后面,双手死死地抱着枪,身体抖得像筛糠。他看到身边一个平日里总爱跟他开玩笑的老兵,被一团酸液击中,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和他的机甲一起,化为了一滩冒着青烟的熔融金属。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逃跑,想躲起来,想回家。

但他的身后,已经没有家了。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里,传来了秦风那冰冷而沉稳的声音。

“耗子,报告你的位置和状况!”

“我……我在……B-7掩体……我……”耗子的话都说不完整。

“听着,‘耗子’!”秦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左前方三十米,那块水泥板后面,有一只‘切割者’正在潜伏,它盯上‘铁锤’的背后了。我需要你,用你手里的枪,对那个位置,进行三秒钟的火力压制。你,能不能做到?”

耗子顺着秦风的指示看去,果然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而副队长“铁锤”,正背对着那个方向,用他的重机枪疯狂地扫射着前方的工虫。

耗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秦风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场景。

他想起了那个被酸液融化的老兵。

他想起了会议前,队长分发下来的那半包,他一直没舍得抽的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血,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猛地从掩体后探出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扣动了扳机。

“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着,将一整梭子弹,全部倾泻到了那个位置。

子弹打在水泥板上,溅起一串串火星。那只“切割者”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吓了一跳,被迫从潜伏状态中现身,向后跳开。

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

“干得好,小子!”

“铁锤”的怒吼声响起。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转身,手中的重机枪喷出愤怒的火舌,将那只暴露出来的“切割者”,瞬间打成了筛子。

“呼……呼……”

耗子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做到了。他,一个差点吓尿裤子的新兵,救了副队长的命。

“耗子,干得漂亮。”秦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现在,换个位置,继续战斗。我们,要守到天亮。”

耗子抬起头,看着远处那台如山般矗立的“泰山”机甲。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重新装填好弹夹,爬起来,靠着断墙,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枪。

防波堤,是由无数块这样的、曾经颤抖过、害怕过,但最终选择坚守的“石头”,共同筑成的。

而此刻,在战场的最后方,那扇厚重的、刻着“生者,于斯铭记;来者,于斯见证”的3号闸门,正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这场发生在灰穹之下的、属于人类的、最后的悲壮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