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太行壁”的地下战场上,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它不再由钟表的指针或天空的明暗来定义,而是被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一次又一次的弹药补充和一阵又一阵的伤员哀嚎所分割。
战斗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
整备区临时搭建的医疗点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能凝结成实质。王铁柱,那个曾经的华北老兵,现在的后勤部副手,正拄着他的机械义肢,一瘸一拐地在伤员之间穿梭。他不是医疗兵,但他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水……水……”
一个被烧伤了半边脸的年轻士兵,嘴唇干裂,无意识地呻吟着。
王铁柱立刻停下脚步,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壶嘴凑到士兵的嘴边。清凉的循环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士兵的呻吟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老王,这边!需要血浆!B型!”一名医疗兵头也不抬地喊道。
“来了!”王铁柱应了一声,立刻从旁边的移动冷藏箱里取出一袋B型合成血浆,快步送了过去。
他的任务,是保证医疗物资的供应,同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给伤员喂水,帮他们擦去脸上的血污,或者,仅仅是握住他们冰冷的手,说几句安慰的话。
他看到了太多年轻的面孔,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生龙活虎地在整备区里吹牛打屁,而现在,他们或残缺不全,或气息奄奄地躺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安静的担架上。担架上躺着一个士兵,身上盖着白布。王铁柱认得他,那是突击三队的队长,外号“野狼”,一个以勇猛和狡猾著称的汉子。就在一个小时前,“野狼”带领他的小队,成功炸毁了一处由数只喷射虫组成的火力点,但自己也因为被“切割者”偷袭,没能回来。
王铁柱走过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将白布的一角拉下,露出了“野狼”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王铁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他随身携带的小木雕。那是一个被他用刺刀歪歪扭扭刻出来的小猫,是他从秦风队长那里学来的“爱好”。他觉得,这东西或许真的能带来一点安宁。
他将小猫木雕,轻轻地放在了“野-狼”的胸口。
“兄弟,走好。”他低声呢喃,“下辈子,投个好胎,生在一个没有虫子,能晒到太阳的世界。”
说完,他重新拉上白布,转身,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忙碌中。悲伤,是这个时代最廉价的情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它上面。
与此同时,B防线。
“轰!”
一发重型炮弹在阵地前方炸开,掀起的冲击波让整个掩体都为之震颤。碎石和金属片像雨点一样砸在合金护盾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稳住!都给我稳住!”副队长“铁锤”咆哮着,他那台经过改装的“泰山”机甲,像一尊门神,死死地钉在防线的中央。他手中的重机枪枪管已经打得通红,但他没有停下,依旧向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虫潮倾泻着致命的金属风暴。
“右翼!右翼需要支援!有两只盾虫冲过来了!”通讯频道里传来焦急的呼喊。
“磐石卫队!跟我来!”
秦风冰冷的声音响起。他驾驶着那台唯一能超载的“泰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预备区冲出,直扑右翼。
他的身后,跟着五台同样型号的机甲,他们是“磐石”军团的尖刀,是秦风最信任的卫队。
“目标,左边那只!集火它的腿部关节!”秦风在小队频道里下令。
六台机甲瞬间散开,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粒子束和穿甲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射向那只盾虫的下盘。
盾虫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它交叉前肢,试图用能量护盾抵挡。但它的护盾主要集中在正面躯干,对来自多个角度的、针对下盘的攻击,防御力明显不足。
“咔嚓!”
在一轮集火后,盾虫的左前肢关节被成功击碎。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歪,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就是现在!‘泰山’,能量核心过载,110%!”
秦风没有丝毫犹豫,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他的机甲背后喷出蓝色的光焰,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冲向了那只失衡的盾虫。他没有使用粒子炮,而是选择了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在即将撞上盾虫的瞬间,秦风控制着“泰山”的机械臂,将一面备用的、由超高密度合金制成的塔盾,狠狠地向前推出。
“砰——!!!”
一声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响。重达六吨的机甲,在战术过载的动能加持下,化作了一枚攻城锤。那面塔盾,如同一柄巨斧,狠狠地劈在了盾虫的头部。盾虫那引以为傲的甲壳,在这纯粹的、野蛮的物理冲击面前,应声碎裂。黑色的汁液和硅基脑组织四处飞溅。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便轰然倒地。
“干得漂亮,队长!”卫队的队员们发出一阵欢呼。
但秦风没有时间庆祝。他立刻在频道里吼道:“别分心!下一个!保持阵型!”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转向攻击另一只盾虫时,异变突生。数道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虫潮的阴影中窜出,直扑“磐石”卫队。
是“切割者”!而且是整整一个小队!它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刚刚结束冲锋、正处于短暂僵直状态的秦风!
“队长!小心!”
离秦风最近的一名卫队成员,代号“山猫”,毫不犹豫地驾驶着自己的机甲,横移一步,挡在了秦风的身前。
“山猫”是“磐石”卫队里资历最老的兵,从秦风还只是个小队长时就跟着他,两人一起从无数个死人堆里爬出来,关系早已超越了上下级。
“噗嗤!噗嗤!”
两声利刃入肉的可怕声响。
“山猫”的机-甲,在那两只“切割者”闪电般的交叉攻击下,胸前的装甲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瞬间切开两道巨大的十字形口子。驾驶舱内火花四溅,生命信号,瞬间清零。
“山……猫……”
秦风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放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总爱在私下里叫他“风哥”的男人,为了掩护自己战术上的一个微小失误,用身体挡住了致命的攻击。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极度自责的岩浆,瞬间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烧毁了他所有的冷静和理智。这不是简单的悲痛,而是一种“我害死了我兄弟”的、足以将磐石碾成粉末的愧疚。
“我——宰——了——你——们!!!”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放弃了所有规整的战术动作,控制着“泰山”机甲,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向了那几只“切割者”。他手中的塔盾,被他当成了最原始的武器,疯狂地挥舞、砸击。他甚至用机甲的肩膀、手臂,去硬抗“切割者”的攻击。装甲被划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警报声在驾驶舱内疯狂鸣响,但他毫不在意。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山猫”复仇,也为自己的失误赎罪。
“队长!冷静!你的侧后方空了!快退回来!”“铁锤”在公共频道里焦急地大喊。
但秦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复仇的血色。他一盾牌将一只“切割者”拍飞,然后用肩膀硬生生撞碎了另一只。但同时,他的后背也完全暴露给了第三只。
那只“切割者”扬起了闪烁着寒光的节肢,对准了“泰山”机甲背后脆弱的能源核心连接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侧面的掩体后猛地扑了出来。
是“耗子”。
这个刚刚还在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新兵,此刻,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守护”的光芒。他没有武器能对“切割者”造成致命伤害。他做出了一个最笨,也最壮烈的选择。他驾驶着自己那台轻型侦察外骨骼,张开双臂,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死死地抱住了那只“切割者”的身体。
“为了队长!!!”
他嘶吼着,引爆了自己外骨骼背上那块仅有的小型备用能源块。
“不——!!!”
秦风猛地回头,只看到一团耀眼的火光,在他身后骤然亮起。
剧烈的爆炸,将那只“切割者”和“耗子”的机甲,一同吞噬。
冲击波将秦风的“泰山”机甲推得一个趔趄。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团正在缓缓消散的火焰,大脑一片空白。
“山猫”为了他的失误而死,让他陷入了愧疚的疯狂。
而“耗子”,一个他发誓要保护的新兵,却为了从疯狂中拯救他而死。
这双重的牺牲,像两记最沉重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将他从那自我毁灭的情绪中彻底打醒。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生命,早已不属于他自己。它承载着“山-猫”的信任,承载着“耗子”的守护,承载着所有逝者的期望。
他不能用复仇去挥霍这条命。他必须用它,去完成他们未尽的职责。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依旧在疯狂涌来的虫潮,看着那些还在浴血奋战的战友。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悲痛和愧疚,都压缩成了一块比钢铁更坚硬的核心,沉淀在心底。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沉稳,只是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沙哑。
“所有单位,听我命令。”
“收缩防线,退守C区。准备……进行巷战。”
“磐石卫队,执行‘焦土’预案。”
“焦土”预案,那是最后的、同归于尽的战术。意味着他们将放弃所有阵地,在最后的通道内,引爆所有的备用炸药,用自己的血肉,和虫潮一起,被埋葬在这座钢铁坟墓里。
燃烧的阵地-上,幸存的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后撤退。他们的眼中,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他们知道,这可能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