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城,地下350米,D-4区,后勤部物资仓库。
王铁柱正拄着他的机械义肢,监督着新一批合成营养膏的入库。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令人毫无食欲的藻类气味,但他似乎早已习惯。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那副憨厚而乐观的笑容,仿佛这个末日世界的沉重,都无法压垮他这个不起眼的老兵。
“都小心点!轻拿轻放!这可都是前线兄弟们的命根子!”他对着几个正在搬运箱子的年轻后勤兵喊道。
一个新来的、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后勤兵,一边搬着箱子,一边小声地跟同伴嘀咕:“命根子?我怎么听说,现在真正的‘命根子’,是那些给小星灯吃的水果。咱们这营养膏,都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边角料了。”
“你小子,胡说什么呢!”旁边的老兵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王铁柱的耳朵很尖,他听到了这段对话。但他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小伙子,新来的吧?”他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
“王……王主管。”年轻人看到他,吓了一跳,连忙立正站好。
“别紧张。”王铁柱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来,抽一根,提提神。”
在希望城,烟草是比高级营养棒更稀有的奢侈品,通常只作为对一线战斗部队的奖励。年轻人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不不,王主管,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王铁柱把烟塞进他手里,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浑浊的烟圈。“你刚才说的话,我听见了。心里有怨气,是不是?”
年轻人低下头,不敢说话。
“有怨气,正常。”王铁柱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刚从前线退下来那会儿,也一样。看着那些坐办公室的,每天吃得比我们好,心里也骂娘。觉得不公平。”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座城,就像一台大机器。有的人,是冲在最前面的撞角和钻头,比如秦队长他们。有的人,是维持机器运转的齿轮和螺丝,比如咱们。还有的人……是给这台冰冷的机器,提供动力的那一把火。”
他看着年轻人,认真地说道:“以前,咱们的火,是地幔里挖出来的热能,是苏首席实验室里那些瓶瓶罐罐。而现在,我们多了一把新的火,一把能让伤口愈合、能让虫子害怕的、活生生的火。你说,我们是该让这把火烧得旺一点,还是该省下那点柴火,让它自己灭了?”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行了,干活去吧。”王铁柱拍了拍他的背,“记住,咱们喂饱了小星灯,她就能多救一个前线的兄弟。说不定,你省下的那口吃的,最后就救了你哪个参军的同学、朋友的命。这么想,心里是不是就舒坦多了?”
说完,他转身,继续去巡视仓库。
忙碌了一天后,王铁柱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的宿舍。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躺下休息。而是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小木箱。
箱子里,装的不是他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而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块,和几把用废弃钢材磨成的、简陋的刻刀。
他坐到床边,打开了床头那盏昏暗的节能灯,拿起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开始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雕刻。
他的手,是一双典型的老兵的手,粗糙、布满老茧,甚至还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当他拿起刻刀时,那双手,却变得异常地稳定和专注。
木屑,随着他一刀一刀的动作,簌簌地落下。
渐渐地,一个轮廓,在木块上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像,有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和一对被刻意夸大、显得格外精神的……猫耳朵。
他雕刻的,正是“小星灯”莉娅。
自从那天在医疗区,亲眼看到莉娅用那神奇的光芒,治愈了一个濒死的士兵后,王铁柱就迷上了做这件事。
他不像那些科学家,能看懂数据。也不像那些大人物,能看到战略价值。他只知道,那个小女孩,让他这个在末日里挣扎了十年的老兵,重新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叫做“美好”的东西。
她的善良,她的纯真,她那对会随着情绪变化的可爱猫耳……这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个和平的、有着蓝天白云和真正阳光的旧世界,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把这份“美好”,记录下来。
他的雕刻技术很粗糙,甚至有些笨拙。但他雕刻时的神情,却无比地虔诚,像一个正在描绘神祇的信徒。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敲响了。
“老王!军团紧急征召!‘太行壁’东侧的7号勘探队,被虫群包围了,需要一支后勤支援部队,立刻出发!”
王铁柱立刻放下手中的木雕和刻刀,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他一边应着,一边迅速地穿戴上自己的外骨骼义肢和装备。
在离开宿舍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个刚刚雕刻了一半的、莉娅模样的木雕,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紧紧地贴着心脏。
三天后。
7号勘探队的救援行动,比想象中要惨烈得多。
他们遭遇的,不是小股的虫潮,而是一次有预谋的伏击。后勤支援部队,也陷入了重围。
在一场惨烈的突围战中,王铁柱为了掩护一个年轻的新兵撤退,被一只“切割者”从背后偷袭,贯穿了腹部。
他倒在冰冷的、沾满紫色蚀能的土地上,生命,在飞速地流逝。
那个被他救下的新兵,哭喊着想回来救他,却被旁边的老兵死死拉住。
“别去!去了也是白送!快撤!”
王铁柱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的拐角,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他一直没舍得扔掉的、雕刻了一半的莉娅木雕。
木雕上,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他看着木雕上,那双被他努力刻画出的、带着微笑的眼睛,和他那对可爱的猫耳朵。
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希望城保育所的女儿。
他想,如果他的女儿,能一直像这个小木雕上的女孩一样,无忧无虑地笑着,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时,一个幸存的、同样身负重伤的士兵,爬到了他的身边。
“老王……老王!撑住!”
王铁柱看着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沾血的木雕,塞进了那个士兵的手里。
“兄弟……”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如果……你能活着回去……把这个……交给……交给秦队长……”
“告诉他……我老王……不后悔……”
“告诉小星灯……她的样子……真好看……像……像俺闺女……”
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那憨厚的、乐观的笑容,永远地定格在了他那张平凡的、属于一个老兵的脸上。
又过了两天。
秦风在“磐石”护卫队的驻地,见到了那个从7号勘探队救援行动中,九死一生回来的士兵。
士兵向他递上了一个沾着暗红色血迹的、雕刻了一半的木雕。
“这是……王铁柱,王主管,临死前,托我转交给您的。”士兵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秦风接过了那个木雕。
他看着上面那熟悉的、笨拙的刀法,和他口袋里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个,雕刻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个总是在后勤仓库里乐呵呵地抽着烟的老兵,那个会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新兵的老大哥,那个会笨拙地模仿他、雕刻着希望的老伙计……
没了。
秦风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那个木雕,坚硬的木头边缘,深深地刺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流泪。
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层层的天花板,望向了A-1实验室的方向。
他的眼神,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他知道,王铁柱的死,不是一个结束。
它像一颗种子。一颗由一个普通老兵的、质朴的信念和牺牲浇灌的种子。
从这颗种子开始,那个小小的、可爱的“猫耳”图腾,将不再仅仅是希望的象征。它将承载起越来越多像王铁柱这样的、普通人的牺牲与守护。
它将在这片废土之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所有幸存者都能依靠的、名为“信仰”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