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皇后上前,温暖柔软的手掌覆盖上他的双手,缓缓道:“时辰已晚,宫门就要下钥。今日还是宁儿头一回以皇室的身份办差,偏巧又遇刺,这差事在那些言官眼中自然是没办好——本来他们就因您偏疼公主,意见颇多,今晚您若是出宫,这阵仗愈发大了。”
提起言官,昶帝只觉得脑袋疼。
“谏谏谏!那群腐朽只知道挑刺!朕就宁儿这么一个公主,疼爱公主怎么了!”
“是是是,”安皇后柔声哄着,“您疼公主,公主心里都知道。今晚咱们就让娇娘好好休息,明日晚些时候再宣她入宫来见也不迟。”
昶帝坐回圈椅中,叹了口气:“就依皇后所言。”说完后,他又实在心疼女儿受了惊吓,召来内官赏赐给皙宁珍宝、黄金无数,只为压惊。
又下了一道旨意,命廷尉府尽快查清公主与驸马在皇恩寺遇刺一事,明日早朝前他就要看见汇报折子!
另——今日跟着公主出去的侍卫护主不利,各打五十大板、罚俸三月!
这几道动作下去,阵仗已然不小了。
若不是还在御侧,安皇后只想摇头,罢了罢了,陛下没执意连夜出宫去,这些事就随陛下发落罢。
内官奉命连夜入公主府。
公主院中的赏赐送完后又亲自盯着打完五十大板,眼瞧着那些侍卫都站不起身了还要谢恩后,才来到驸马院中。
因公主精神瞧着不错,并未有受惊之相,内官悬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这下回宫能交个好差了,脚步也轻快不少。
倒是驸马的脸色瞧着不太好。
不过驸马身体孱弱人尽皆知,此次受伤了虚弱些也是正常的。
在内官走后,重云瞧着大公子点了油灯又在翻书写字,欲言又止。
谢元景捏着一页书角翻过。
安静的屋子里,纸张翻页声清晰响起:“你都憋着半日了,要说什么只管说。”
一盏油灯。
勾勒出大公子本就清瘦的身影。
而大公子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仿佛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他的心,勾不起他的情绪来。
“今日行刺的那人,当真是……秦府罪人吗?”
重云问的小心翼翼。
秦府当初参与谋逆一案,株连九族。
当年大公子在地方历练时,他还未跟着大公子侍候,只知道秦府一案也曾过他的手,这才导致秦家罪人将大公子视为十恶不赦之人,不过行刺之事,距离上一次已有一年多。
秦府活下来的罪人、且还愿意复仇的,究竟还有多少?
谢元景却道:“是或不是,廷尉府自会给出个答案。”
重云:“也是……”
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大公子极少和他说,而他的能力也不足以关心这些事。
他只关心大公子和公主之间又出了什么事情。
今日公主都那——么生气了,也不见大公子去哄哄。
分明公主闹着和离那日,大公子是真的动了怒气还追去宫中挽回了,既然会生气,那便证明有情,既然有情,大公子这次为什么又不解释了呢?
只要说一句他之前几次三倍被刺杀过,所以才养成了外出就要穿金丝软甲的习惯不就好了?
可大公子一句话不说。
公子待公主的路数他实在是不懂,看在眼里只觉得抓耳挠腮的着急。
重云将话再嘴里滚了又滚,才状似无意的叹了口气:“宫中的赏赐都来了,公主至今也没派人来瞧瞧您啊。”
谢元景甚至连看书的眼神都不曾挪动,语气平静如冬日里的湖面,更透着丝丝寒凉。
“她同我一起回来的,我胳膊腿具在有何好瞧的。”
重云争辩:“那不一样啊。若是从前大公子咳血了,公主早就又送药用请大夫来了,这次您虽说不是替公主挡的伤的也不轻,却没什么动静……”长随越说越忧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是么。”
谢元景看了眼半开透气的窗子。
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
像是看见了着一身粉衣的李皙宁,提着裙裳高高迈过门槛,笑吟吟的走进院中。
……
“驸马!”
……
冰凉的雪花顺着夜风卷入室内,落在鼻尖,一丝凉意袭来,思绪回笼。
他伸手擦去,言语清冷:“门庭清静,岂不正好。”
多年前,他也曾想过成亲后与夫人举案齐眉。
而非是如今的互不打扰最好。
李皙宁无论是从身份、还是性格,皆不是他心目中的良配……不是她不好,而是她在蜜罐里长大的天真烂漫,更适合知冷知暖的人,他是天生冷情、总习惯退一步审视自己。
面对她的热情、真心,他受之有愧,无法回应。
闭上眼,耳边幽幽传来她今日在皇恩寺外的哭声。
那一滴滴眼泪,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耳边又传来长随的话语。
“小的知道您有金丝软甲护身,在公子遇刺后也被吓坏了。公主在您倒下后,哭的我们听着都难受……”
“啪。”
谢元景合上书卷。
吓得重云立刻捂嘴噤声。
“我乏了,你也早些下去休息罢。”
谢元景举着一盏油灯,朝内室走去。
夜深人静,睡意袭来,梦见的竟是五年前那一场震惊朝野的谋逆一案。
有人告发拢北秦家联合镇北魏将军预想谋反,条陈罪状无比详尽,当时的谢元景身为清查此案的官员之一,陇北谋逆案疑点重重,却有一股无形的推力推动他们尽快结案,他彼时尚未做到如今的地位,身在洪流之中哪怕发现了蛛丝马迹,最终也没有赶上。
他的恩师、他的挚友……
通通死在了这场谋逆案中。
陇北谋逆案尘埃落定后,牵连人数甚广,秦家、魏家株连九族,虽远在拢北,却也牵动了京城局势,险些将当时根基未闻的陛下推下王座。
谢元景孤身力薄尚且不能自保,等到此案封卷结案后想要救下秦家牵连其中的无辜之人时,他们已在流放途中不幸遇到山贼偷袭,无人生还。
噩梦之中,怨声沸腾。
最终他撑不住这场噩梦的荼毒,大汗淋漓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