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易瑶捏着那张签错了时间的打卡表,小跑着穿过弥漫着油烟味和食物香气的后厨通道,找到了员工休息区。经理,一个总带着职业化微笑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沙发椅上刷着手机。

“经理,”易瑶喘了口气,把打卡表递过去,“昨天时间签错了,我怕影响考勤工资。”

经理抬眼,见是易瑶,脸上的笑容稍微真切了点。“哦,是易瑶啊。”他顺手接过表格。这个女孩他记得清楚,模样清秀,做事却异常麻利踏实。半年来,知道她是勤工俭学赚生活费,那份韧劲和从不抱怨的态度,让他颇为欣赏。

“行,知道了,回头给你改。”经理点点头,没多问。

“谢谢经理!”易瑶松了口气,转身又扎进了前厅的忙碌中。

周末的茶餐厅,简直像打仗。刚过七点半,所有桌子已经爆满,门口等位的队伍蜿蜒到了走廊尽头,人声鼎沸。易瑶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收银台和各桌之间穿梭。点餐、下单、传菜、提醒结账……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她脸上挂着标准的服务微笑,声音清亮:“A12桌结账!”“您的冰柠茶马上来!”“抱歉久等,请这边稍坐!”动作利落,有条不紊,早已褪去了初来时的生涩。

好不容易熬过了午市高峰,餐厅里终于稍微安静了些。易瑶和其他几个服务员瘫在狭小的员工休息区沙发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窗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不远处高档小区的万家灯火,像璀璨的星河,无声诉说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冷漠。楼下商业街的霓虹闪烁,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又透着一丝人间烟火气。

“易瑶,”旁边一个微胖、总是乐呵呵的同事刘霏凑过来,少女音带着点甜腻的疲惫,“今天累坏了吧?看你明天还要上学,要不早点打卡下班?剩下的我帮你顶顶。”

易瑶靠在有些油腻的沙发背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她松开了紧束的马尾,长发散落肩头,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凌乱美。她抬眼看了看刘霏真诚的笑脸,心里一暖。虽然平时交集不多,但刘霏是少数几个对她没有偏见,甚至偶尔会帮她分担点重活的同事。

“……嗯,好。”易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谢谢霏霏。”

“哎呀,客气啥!周末都这么辛苦,快走吧走吧!”刘霏摆摆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易瑶撑着发酸的腰站起来,对刘霏感激地笑了笑,转身走向休息室角落的打卡机。签好名字,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她推开了餐厅厚重的玻璃门。

夜晚的凉风瞬间包裹住她,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气息。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但比疲惫更深沉的,是一种早已习惯的、沉甸甸的压力。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这个问题像根刺,时不时扎她一下。答案清晰又残酷——她的家,早已千疮百孔。那个本该是依靠的父亲,沉迷赌博,常年不见人影,别说生活费,连家都很少回。那是她最不愿提起的痛楚和羞耻。无数次在泥泞里挣扎,无数次自我欺骗着“会好的”,可痛苦早已是生活的底色。从去年满十六岁开始,她就没再向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学费靠学校减免和奖学金,生活费全靠自己周末和假期一点一滴地挣。她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在夹缝中求生存。

第一次拿到兼职的薪水,省吃俭用,给爸爸买了个三百块的手机,希望他能方便联系。结果没过多久,爸爸嫌弃不好用,随手就扔在一边。那一刻的失落和心酸,至今想起来,胃里都像塞了块湿透的抹布。

现在这份工,一天10个小时,拿到手120块。一个月下来,刨去必需的开销,所剩无几。刚来时,被老员工欺负,专挑最脏最累的活给她,拖油腻的地板、收拾残羹冷炙的盘子、被呼来喝去……孤立和排斥像无形的墙。她都咬牙扛过来了。除了扛,她别无选择。

易瑶低着头,慢慢走向公交站。周围是喧闹的人流,闪烁的霓虹,橱窗里精致的商品。这一切的热闹和繁华,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与她无关。心里空落落的,只有疲惫在回响。

“易老五!你他妈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欠的钱什么时候还?!”一阵粗鲁的叫骂声刺破喧嚣,从不远处的小巷口传来。

易瑶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循声望去,果然看到父亲被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堵在墙角。他佝偻着背,脸上堆着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不住地点头哈腰。

“几位大哥,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闺女马上就发工资了……”易老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宽限?老子宽限你多少次了?你闺女?你闺女能填你这个无底洞?”为首的男人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满脸横肉,他猛地推了易老五一把。

易老五踉跄着撞在墙上,差点摔倒。

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无奈的情绪猛地冲上易瑶头顶。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转身就走,就当没看见。可那点该死的血缘牵绊,那点对父亲残存的责任感,还是像沉重的锁链拖住了她的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冲了过去,挡在了父亲身前,挺直了脊背,直视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他的事,你们别为难他。”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

板寸男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轻佻:“哟,这就是你那个能挣钱的闺女?挺水灵啊。”他嗤笑一声,“怎么?想替你爸出头?他欠的三千块,你能还?”

易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胃里一阵翻滚。三千块!对她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强迫自己稳住声音:“……我会想办法还。给我点时间。”

“想办法?”板寸男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小姑娘,你拿什么想?卖身啊?”他身后的两个混混跟着哄笑起来。

易瑶的脸瞬间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但她依旧倔强地站着,没有后退半步。

“少他妈废话!”板寸男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凶狠,“一个月!就给你一个月!下个月的今天,要是见不到钱……”他阴狠地瞥了一眼缩在易瑶身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易老五,“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走!”他啐了一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巷口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死寂。

易瑶紧绷的身体这才像被抽走了力气,微微晃了一下。她慢慢转过身,看着父亲那张写满惶恐和羞愧的脸。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爸,”易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以后,别再赌了,行吗?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

易老五嗫嚅着,声音细如蚊呐:“闺女……爸……爸知道错了……爸对不起你……”

“走吧,回家。”易瑶没再看他,声音里透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她拉起父亲冰凉粗糙的手。未来的路?她不敢想。眼前这座名为“债务”的大山,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但她只能挺着,没有倒下的资格。

昏黄的路灯将父女俩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那个破败出租屋的路上。影子扭曲着,像他们无法摆脱的困境。

把父亲送回那个凌乱、散发着霉味的小屋后,易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学校的公交车,车厢空旷,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她却感觉不到。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宿舍,晓倩正敷着面膜,一见她失魂落魄、眼睛红肿的样子,立刻撕下面膜跳了起来:“瑶瑶!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易瑶再也支撑不住,疲惫和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她简单地把父亲欠债、被人堵住、自己被迫承诺还钱的事情说了。

晓倩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气得直跺脚:“又是你爸!他怎么……唉!”她看着易瑶苍白的小脸,心疼地拉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三千块……这个月?你怎么凑啊?这简直是要命!”

易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轻飘飘的:“能怎么办……多找几份兼职吧,发传单、端盘子……总能凑一点。他们……应该也不会真的怎么样……”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什么叫‘应该不会’?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晓倩急得眼睛都红了,“你这样身体会垮的!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周末还连轴转……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她用力抱住易瑶,声音带着哽咽,“宝宝,你真的太辛苦了……”

“没事……”易瑶靠在晓倩温暖的肩膀上,鼻尖发酸,强忍的泪水又有涌出的趋势,“我……习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包含了多少说不出口的辛酸和无奈。

晓倩松开她,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痛。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易瑶的额头:“笨蛋!说什么习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想办法!天塌下来还有姐们儿呢!”说完,又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别怕,瑶瑶,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愿吧……”易瑶的声音闷闷的。

“走!”晓倩突然拉起她,“别在这儿闷着了!姐请你喝啤酒,看星星去!今晚咱们不醉不睡,哦不,是不聊透不睡!”她风风火火地拽着易瑶下楼,直奔小卖部。

十分钟后,两人拎着一塑料袋的啤酒和几包零食,坐在了空旷的操场上。初夏的夜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脸庞,带来一丝凉意。

晓倩拉开一罐啤酒,塞到易瑶手里:“给!压压惊!”

易瑶接过冰凉的易拉罐,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她咳嗽起来,却也奇异地冲淡了些心口的郁结。

“哇,你看!”晓倩仰望着天空,兴奋地指着,“今晚星星好亮!一点云都没有!”

“嗯。”易瑶也抬起头,深蓝色的天幕上,碎钻般的星辰密密麻麻,闪烁着清冷的光。

“那边!你看那个勺子形状的!是不是北斗七星?”晓倩兴奋地晃着易瑶的手臂,“我听老人说,对着北斗七星许愿特别灵!”

“真的吗?”易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期盼。

“试试嘛!心诚则灵!”晓倩怂恿着,自己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易瑶看着那七颗在浩瀚天幕上排列成勺状的星辰,它们亘古不变地悬在那里,遥远而恒定。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所有的委屈、疲惫、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朴素、最卑微的祈愿:

希望爸爸能真的戒毒,平安健康。

希望学业顺利,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希望……自己能真正强大起来,成为一个能扛起生活的大人。

晚风温柔地吹拂着两个少女的发丝,操场寂静无声,只有易拉罐被捏紧的轻微声响,和心底无声的、带着细小痛楚的祈祷。星星沉默地注视着人间,仿佛真的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