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晨九点零三分,阳光以一种近乎亵渎的角度,穿透洛由一侦探事务所那面纤尘不染、擦得能映出人影的落地窗。光线过于充足,完美暴露了空气中几颗悬浮的、只有洛由一锐利双眼才能捕捉到的浮尘粒子。这让他瞬间蹙起了形状完美的眉峰。

“啧。”

这是洛由一出场后的第一个,也是最具个人特色的音节。他此刻没穿那件显身材的米白风衣——它在更衣间里享受每日的恒温熨烫——只穿着一件柔软、纯白、看不出任何品牌但显然价值不菲的高支棉家居服。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并未夹着放大镜寻找犯罪线索,而是捏着一块崭新、散发着柠檬醛消毒剂清香的超细纤维布。目标:办公桌左上角,一个被空气扰动惊扰,刚刚着陆的、据目测直径大约0.0001毫米的尘埃点。他的动作轻柔、精准,宛如外科医生处理珍贵文物,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解读宇宙终极密码。

完美的圆周擦拭动作重复了三次。洛由一满意地凑近桌面,吐息轻柔地吹过那片区域——很好,表面张力均匀,没有任何擦拭残留痕迹的迹象。世界暂时恢复了他要求的无菌秩序。他刚把布按标准叠法叠成小巧的方块,预备收进桌角带紫外线杀菌功能的密封置物盒——

“废物!开门!”

这四个字,如同精准投掷的声波炸弹,伴随着门外惊天动地的“乒呤乓啷”声,狠狠砸碎了这片刻的圣洁宁静。那声音,清亮、元气、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暴躁,穿透加厚隔音门板,直刺洛由一的鼓膜和神经末梢。

洛由一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零点五秒,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精致手办。紧接着,那张英俊得可以去拍杂志封面的脸庞,瞬间扭曲成一种混合着惊恐、厌烦和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姿势。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显然声波攻击已经成功入侵。

“废物洛由一!你的挂号信要长腿跑到隔壁老王那儿去了!快点开门!我要被信封硌死了!” 门外,唐果果的声音持续火力输出,背景音是“哐当”一声,听起来像是什么金属制品(极有可能是门边靠着的便携折叠梯)宣告阵亡的悲鸣。

洛由一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标准的心肺复苏步骤平复心率,效果甚微。他几乎是踮着脚尖,带着烈士就义的悲壮,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在与内心洁癖展开搏斗:开门就意味外面世界的脏污尘埃、细菌病毒、噪音污染将汹涌而入!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被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门把手——严格来说,是隔着三层一次性消毒湿巾转动它——然后以芭蕾舞演员般的轻盈姿态,猛地后撤一大步。

“轰!”

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撞开。一个娇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卷了进来,带着外面的风尘和一股…薯片碎屑混合着某种廉价糖果的甜腻气味。唐果果,16岁,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穿着印有大大卡通Logo的宽大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得能装下她自己的帆布书包,手里果然捏着一个皱巴巴的挂号信封。她像一辆失控的碰碰车,精准地扑向洛由一刚从消毒柜里取出来、摆放在玄关展示架上的限量版水晶空气净化器模型。

“啊呀!” 洛由一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疾手快地(也可能是洁癖本能激发了他的爆发力)向前扑去,试图拯救他那价值不菲且具有重要心理慰藉功能的精神寄托。可惜,位置预判错误。他完美地滑跪过去,姿态标准得可以去拍运动损伤防护广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了稳住重心而慌乱伸出的手,“啪叽”一下,按在了唐果果刚刚甩掉的运动鞋印上——一个新鲜、湿润、带着小区花园肥沃泥土气息的45码(目测)鞋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洛由一保持着滑跪的姿势,僵在原地。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自己沾染了褐色污渍的手指上,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绝望、崩溃和对整个肮脏世界的控诉。他的指尖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唐果果则因为刹车的惯性,一个踉跄,水晶模型倒是保住了(只是歪了几度),但她背后的帆布书包却毫不留情地扫倒了门边衣帽架上洛由一早上刚喷过柠檬味除臭剂的进口羊绒围巾,顺带“哗啦”一声,把旁边小桌上分类摆放(并用荧光标签标注好)的各类文件扫落一地。

“呼……赶上了!” 唐果果喘着粗气站稳,根本没在意身后的一片狼藉,也没注意洛由一瞬间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把挂号信封拍在离她最近、一尘不染的玻璃茶几上,“喏,你的信!大清早扰人清梦,害我差点被那邮递员大叔的摩托车尾气熏死!这跑腿费可得算在欠我的零食费里啊!”

她拍完信封,理所当然地在洛由一那只昂贵的进口布艺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进去,随手从书包侧袋掏出一袋新开封的薯片,咔嚓咔嚓嚼得响亮。

洛由一的目光艰难地从自己受污染的手指上移开,扫过被拍得留下一个油乎乎指印的信封,扫过歪斜的水晶模型和散落一地、文件之间界限被模糊的纸张,最后定格在唐果果那张沾着薯片碎屑、毫无歉疚的嘴巴上。他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无菌堡垒正在轰然倒塌,地基就是唐果果那袋该死的薯片和她身上散发出的、未经消毒的空气分子!

“你…” 洛由一的声音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有些发颤,他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快得像是躲避瘟疫源,“你把细菌带进来了!还有泥!我的地板!你拍信的那个地方…那个位置是我昨天下午三点擦了三遍才达到‘绝对洁净等级3’的标准的!” 他指着信封上的油印,痛心疾首,“你知道微生物在那里增殖的速度有多快吗?”

“唐果果!” 他终于找回了一点侦探事务所主人的气势,虽然气势的核心依旧是控诉,“你走路不看路的吗?那梯子!我强调过三百遍!不能!放在!门口!那个非标准区域!它会影响进出动线的安全评估和尘埃沉降分布图!”

唐果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薯片咬得更大声了,完全无视洛由一的控诉风暴:“得了吧废物!梯子放哪不是放?还有那地板,擦十遍和擦一遍有区别吗?擦十遍你也不会躺地上打滚!倒是你,” 她指了指洛由一按过鞋印的手指,“那个爪子,再不洗,我觉得你要先被自己毒死了!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哗啦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还有上次帮你买那啥浓缩抑菌洗手液的账单,一百八十六块三毛!加上今天的跑腿费和精神损失费…勉强算你两百块整!快给钱!”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上面同样沾着薯片的碎屑和油光。

精神损失费?洛由一气得想笑。到底谁损失谁?!他那根宝贵的、刚刚沐浴过消毒水的手指向外平移了十公分,坚决避开那只“污染源”,同时另一只手迅如闪电地掏出了口袋里永不离身的消毒喷雾,对准自己惨遭玷污的指尖和袖子。

“呲——呲呲——呲呲呲!”

淡蓝色的消毒雾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浓浓的酒精和次氯酸的味道,试图净化这份屈辱。

“唐果果!你、再、碰、我的东西试试!” 洛由一一边喷,一边咬牙切齿地宣告着单方面的禁令,“还有!不准叫我废…废…” 他那个自尊心强烈抗拒的词在喉头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带着几分色厉内荏脱口而出,“…废物!” 音量不高,充满委屈和无力感。

“行行行,你不废物。” 唐果果敷衍地摆摆手,又把一片薯片塞进嘴里,咔嚓,“那麻烦不废物的侦探先生先把欠我的一千二百八十六块三毛(累积债务)零食费结一下?加上今天的两百,正好一千四百八十六块三毛。零头算了,你给一千五吧,省得找零。”

一千五?洛由一眼前一黑。他那点微薄的委托金,扣除高额的水电、消毒耗材、专业清洁服务和高端日用品开销后,早已赤字连连。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别对着唐果果的方向也喷几下消毒水。“账…账目要清晰…我会记下的…会还的…” 他底气不足地嘟囔。

“记下?” 唐果果嗤笑一声,指着地上散落的文件,“你那个‘待办事项’文件夹现在正在和‘已弃案线索’以及‘本月最佳细菌培养皿候选名单’(她指着几张传单)搞联谊呢!等你记起来?怕是我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就在洛由一被这暴击噎得说不出话,正奋力挣扎着试图将自己的指尖从消毒喷雾的持续洗礼中拯救出来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香气混合着门外未散尽的微尘,突然强势地侵入了事务所的空气。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

她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香奈儿套装,手指上戴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钻戒,脖子上缠绕着好几圈圆润的珍珠项链,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呐喊:“我很贵!” 她精心描画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角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条丝质手帕,似乎随时准备擦泪。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迪奥真我香水味之中。

这股味道对于洛由一灵敏的鼻子来说,比唐果果的薯片味更具有毁灭性。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拿着喷雾的手僵在半空,连指头的剧痛都顾不上了。

张太太根本没看脚下的文件和狼藉,也没注意弥漫的消毒水气味和薯片混合形成的诡异香氛,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房间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专业”且外形出众的洛由一(虽然他此刻姿势诡异、手指红肿、表情扭曲得像是在经历酷刑)。

“侦探!” 张太太带着哭腔,声音颤抖,一个箭步冲进来,高跟鞋踩过几张无辜的文件纸(洛由一听见了心碎的声音),直奔洛由一,“你一定要帮我!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它、它不见了!” 她的丝帕轻轻点在眼角。

洛由一被这股人肉香水炸弹和突然的近距离接触吓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差点把墙上那个“洛氏侦探事务所,解您心疑(专业消毒另算)”的钛合金牌匾震下来。“谁…什么东西不见了?” 他努力稳住呼吸,隔着那浓烈的香氛和生理性泪水(被香的)问道。

“旺财!我的喵星人旺财!” 张太太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海鸥,“它昨天还在!今早就不见了!猫屋好好的!它的小碗、小床都好得很!就是旺财不见了!它是我花了好几百万从英国买回来的纯血统波斯猫!它才三岁!它那么娇贵!不能在外面受苦的啊!” 她情真意切,眼泪(似乎)也真实地涌了出来。

波斯猫?

几百万?

猫毛?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洛由一的心脏。他英俊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脑海里瞬间涌现出漫天飞舞的绒毛、蹭过皮肤的触感、细小的猫砂颗粒、以及各种可能存在的猫科传染病图谱……他的指尖开始发痒(心理作用叠加了消毒水刺激),胃部一阵翻搅。

“张…张太太,” 洛由一的声音虚弱得几乎飘散在空气里,“找猫…这种宠物走失事件…我们事务所通常…”

拒绝!必须拒绝!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他只想立刻召唤一台火焰喷射器把整个办公室彻底高温灭菌!

然而,不等他说完那句关键的“我们事务所通常建议您联系小区物业或宠物搜救团队”,一道清脆、带着巨大兴奋感的声音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拒绝意志:

“废物!接!必须接!”

唐果果如同豹子般从沙发上弹射起来,薯片袋飞了也不管,双眼放光,仿佛听到了金币落袋的悦耳声响。她无视洛由一惊恐万分的眼神,直接窜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洛由一再次惨叫,感觉又一处洁净领地沦陷了),力气大得惊人。

“张太太!您放心!” 唐果果拍了拍(洛由一感觉是被重击)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地替这个临时失语的事务所主人打了包票,“我们家废物侦探最擅长找失物了!尤其是活物!像您家旺财这么尊贵、这么值钱的宝贝,找起来更是动力十足!对吧,废物?” 她仰头看向洛由一,脸上是天使般(在洛由一眼中是恶魔狞笑)的甜蜜笑容,但那句反问“废物?”尾音上扬,充满了赤裸裸的、用金钱利益捆绑的威胁。

洛由一感觉自己的大脑处理器彻底宕机了。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被消毒水气味、被浓烈香水、被唐果果那只“污染源”爪子掐着、被“能买多少箱消毒液”的巨大诱惑(以及现实债务)来回蹂躏。他看着张太太泪光闪闪、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瞥见唐果果无声地用口型说着“一千五!”后面还跟了个巨大的零食袋子图案。

“我…” 洛由一张了张嘴。

“对吧!” 唐果果用力掐了他胳膊一下,替他做了决定,“张太太,他答应了!签合同!快签合同!定金!五十个百分比!”

在唐果果热情张罗(物理意义上把他推到办公桌后,强行按坐在转椅上),张太太感激涕零(签支票动作麻利)的背景中,洛由一像一具被操控的提线木偶,眼神涣散地打开合同模板。只是在张太太递上那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钢笔时,他终于找回了一点本能——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包新的消毒湿巾,以最高戒备状态,对着笔身进行了长达两分钟的精密擦拭工序,包括缝隙处。然后,才用两根手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它,在唐果果已经指着(并在纸上留下油渍)的签名处,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洛由一。

签完字,他如同虚脱一般靠在椅背上,感觉刚才那几分钟比处理一个连环杀人案现场还消耗精力。桌上,那张支票折射着罪恶(或者说救命?)的光芒。门外,是张太太描述的那个猫毛地狱入口和他堆积如山的新债务。身边,是还在兴奋地念叨着“我就知道废物你有潜力!”和“这下能买那款超劲爽薄荷味的消毒喷雾了!”的唐果果。

洛由一默默掏出随身喷雾。

“呲——”

这次,他对着整个桌面的区域,以及自己周围半径一米的空间,开始了无差别的饱和喷射。白茫茫的消毒雾气中,他那张帅气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对未知命运的绝望茫然和对猫毛的终极恐惧。侦探生涯的新篇章(以找猫开局)如同这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充满了浓烈的…挑战味道?不,主要是消毒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