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光明媚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慷慨地洒在“翠湖豪庭”这个光名字就透着金钱味的富人区。空气里弥漫着精心修剪草坪的化学清香和不知名娇花的浓郁甜腻——本该是美好的一天。但对洛由一来说,每一步都踏在通往地狱的油污地毯上。

他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

医用外科口罩?不够。双层!外面再加一个带活性炭过滤的PM2.5工业级防尘口罩。透明护目镜严丝合缝地扣在脸上,确保连一丝睫毛都没有暴露在外的风险。手上是全新、加厚的丁腈手套,手腕处还用保鲜膜缠了三圈,做最后的密封处理。他的专属装备袋换成了更大号的,里面满满当当:便携式紫外线消毒灯(带支架)、独立包装的各种尺寸取样袋和密封管、一打(十二瓶)备用500ml装强力复合消毒喷雾(柑橘清香型和杀菌加强型各半)、酒精棉片、一次性鞋套(十副)、甚至还有一个便携式空气质量检测仪。

张太太的豪宅坐落在小区最幽静的位置,自带一个小花园。洛由一站在紧闭的、雕花繁复的镀金大铁门外,做着最后的呼吸调整(主要是控制因为消毒水吸入过多导致的轻微眩晕)。身边的唐果果穿着她最舒服的卫衣,背着她那个无所不包的大书包,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战甲”。

“我说废物,”她含糊不清地说,“你这是去破案,还是去给埃博拉病毒做灭活实验?知道的你是找猫,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拆炸弹呢!”

洛由一隔着两层口罩,声音闷得像从罐头里传来:“防御等级!你不懂!未知环境=高浓度生物和化学威胁!尤其是猫科动物密集区域,其脱落的毛发、皮屑、分泌物中蕴含的病原体…”

“得得得!”唐果果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那套理论,“生物课代表!赶紧进去吧,早完事早收工,我还等着你兑现‘不废物侦探’的承诺买那个限量手办呢!” 她不由分说,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张太太新雇的保姆,李小姐。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倒是整洁,围裙也像新的,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豪宅不太匹配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看到门口全副武装,如同太空漫步归来(还是刚在核污染区兜过风)的洛由一时,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混合着疑惑和…一丝鄙夷?

“张太太在等您,洛侦探。” 李小姐侧身让开,声音平淡无波。

洛由一如临大敌地迈过门槛,套上双层鞋套,手里的空气检测仪立刻“嘀嘀”叫了起来。

“VOC(挥发性有机化合物)轻度超标,PM2.5指数13,微尘密度中度…” 洛由一皱眉,自言自语,“意料之内…需要加强防护。” 说着,“呲——”对着门厅上空喷了一圈消毒水雾。淡淡的柑橘味瞬间盖过了原本的香氛。

李保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张太太已经在“案发现场”了——一间比洛由一整个事务所还大的猫屋。没错,专门为那只价值几百万的“旺财”准备的,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定制猫爬架,中央甚至有一个迷你喷泉(当然现在停运了)。但此刻,这里华丽不再。猫爬架歪斜,地毯上散落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球、羽毛逗猫棒、几只毛茸茸的老鼠玩具,一个镶着水钻的食盆打翻在角落,猫粮颗粒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不太愉快的宠物排泄物和猫砂混合的气息——对普通人来说微乎其微,但对洛由一,这是生物武器的浓缩气溶胶!

“我的天…” 洛由一的护目镜瞬间凝结了一层生理性泪水的雾气。他僵在门口,感觉自己的防护等级瞬间从顶级降到了新手村。

“洛侦探!您快看看!” 张太太急切地指着猫屋中央那片狼藉,“旺财昨天还好好的!早上我来喂食,发现猫屋的门虚掩着(应该是自动锁,但不知怎么没卡住),它就不见了!什么都没有动过,除了……” 她指着那满地的猫玩具和翻倒的食盆,“它肯定是着急要出去才弄成这样的!它是不是被人掳走了?!”

洛由一深吸一口气(结果被两层口罩和残留的消毒水味呛得咳了两声),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那些“证物”上。每多看一样东西,他眼前仿佛都有无数放大、带着绒毛的细菌图谱在跳舞。

他小心翼翼地,以探雷般的速度挪进猫屋,每一步都避开地上的玩具和散落的猫粮。那双加厚手套包裹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一只滚到他脚边的、镶嵌着假宝石的小老鼠玩具。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

倒不是老鼠玩具碎了。是洛由一一脚踩在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类似弹簧圈的东西上。巨大的惊吓让他重心瞬间失衡!

“啊——!”

一声惨绝人寰(但在口罩和护目镜的阻隔下显得沉闷可笑)的惊呼。洛由一为了平衡身体,慌乱地挥舞着手臂,左手不可避免地撑了一下铺着厚厚绒毛的猫窝边缘。另一只手本能地举着消毒喷雾想要喷散恐慌,结果喷雾口不小心怼到了自己的护目镜上!

噗呲!

白茫茫的柑橘味消毒液瞬间糊了他一脸护目镜,整个视野一片模糊。而他失去重心的身体,在惯性的驱使下,最终以一个狼狈不堪的姿势,摔坐在地毯上。那个镶钻的猫食盆,被他倒下的腿不偏不倚地蹭到了脚边,里面残留的一点点沾着猫口水的软粮颗粒,粘在了他的防护服裤子上!甚至有一些弹跳起来,溅射到了他那双价值不菲的定制皮鞋(当然,此刻隔着两层鞋套,但他知道它们在!)的鞋面位置!

时间再次凝固。

唐果果在门外捂住了脸(指缝很大),肩膀疯狂抖动,憋笑憋得快要内伤。李保姆迅速别过脸,但从她微微耸动的肩膀也能看出她忍得很辛苦。张太太惊呆了,张着嘴,忘了哭泣。

洛由一僵硬地坐在地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粘腻的触感(虽然隔着手套和裤子布料),能闻到护目镜内侧混合了自己消毒液的诡异气味。巨大的屈辱感和生理上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刺耳的警报:污染!重度污染!三级生物泄露事故!需要立即隔离消毒!

他像个被点穴的木偶,石化在原地。

过了大约十秒钟,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就地焚化自己时,洛由一动了。他没有试图站起来,而是以一种绝对精确的姿态,从装备袋里摸索出一瓶全新的、500ml装的杀菌加强型消毒喷雾。

“呲——呲呲呲——呲呲呲——!”

饱和式喷射!目标:自己被蹭到的裤子区域、鞋套表面、甚至他刚刚撑过猫窝边缘的手套!白色的雾气将他下半身笼罩。喷完一瓶,他麻利地扔掉,又摸出一瓶。

“呲呲呲——!”

这次范围扩大了,包括他摔倒区域地毯周围半径一米的扇形区域,以及那个“罪魁祸首”弹簧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惨烈的悲壮和疯狂的科学仪式的肃穆感。整个猫屋瞬间充满了浓烈刺鼻的化学消毒剂气味,混合着原本的宠物气味,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难以名状的“凶案现场”氛围。唐果果终于忍不住,“噗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十分钟后,在消耗了半瓶喷雾,给自己被污染的防护区域建立起临时“无菌隔离带”后,洛由一才像个被生活蹂躏了八百遍的精密仪器,缓缓地、机械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也没看其他人,无视张太太抽搐的嘴角和李保姆眼中藏不住的古怪神情,径直走向猫砂盆——这是案发现场他唯一还没“深度净化”的区域,也是他的本能(和洁癖)告诉他,信息量可能最大的地方。

猫砂盆是自动感应的豪华型号。洛由一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外层已经迅速替换过一双新的),隔着十公分的距离,谨慎地操作着盆体旁边的按键,使其内部的搅拌器启动起来——他想观察一下猫砂的状态。搅拌器转动,猫砂翻滚。一股……更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呕…” 洛由一的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胃液在翻腾。他死死咬着牙关,逼迫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翻滚的颗粒。突然,在猫砂盆靠近角落的内壁上,一个极其微小的、鲜艳的、与整体白色猫砂和污物残渣格格不入的东西粘附在上面!

那似乎是一小片,针织物的碎屑?颜色是那种扎眼的荧光粉紫,大概只有小指甲盖的四分之一大小,顽强地粘着。

强迫症!

在这种极端恶心不适的环境下,洛由一那深入骨髓的强迫症和洁癖属性反而被高压激发了出来。那片刺眼的不和谐色块,如同扎在他视觉神经上的毒针!它不该在那里!那片颜色,那份材质,与周围这昂贵的猫厕所环境形成了剧烈的冲突!它的存在就是对完美的亵渎!必须清除…不,先取证!它可能是…线索?

他强迫自己忽略周围的“生化气息”,拿出镊子,无比缓慢而精准地伸向那片碎屑。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巨大的意志力,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镊尖小心翼翼地夹住碎屑边缘,将它剥离下来,轻柔地放进一个无菌小塑封袋里。动作完毕,他像是刚从太空舱外进行过高危作业一样,深深吸了两大口氧气(虽然还是隔着口罩过滤),才稳住心神。没有急着思考这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东西不对。

精神耗尽的洛由一决定出去“透气”,并清洗他的镊子和护目镜(虽然他更想把全身都放进消毒液里煮一遍)。唐果果懒得进猫屋受罪,在花园里啃着第二根棒棒糖等着。洛由一像逃难一样冲出充满“罪恶气息”的豪宅,几乎是踉跄着来到小区中心花园的凉亭边。

这里有清新的(相对而言)空气和阳光。他找了一个离喷泉不远、看起来干净的公共长椅,正准备坐下,又想起什么,掏出一瓶消毒喷雾。

“呲——呲——”

对着长椅坐垫和他的下半身又是一通操作。周围零星几个遛弯的老太太投来惊奇的目光,如同看珍稀动物。

他刚卸下半边被消毒液糊住的护目镜,打算清理一下镜片(同时进行心理创伤恢复训练),一个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了他。

洛由一抬头。

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笔挺深蓝警服,身材高大壮硕,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板寸头,粗眉毛,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冰锥,紧紧盯着洛由一手里还在滴着消毒水的镊子和旁边长椅上的湿痕。他肩膀上的警徽在阳光下闪着硬邦邦的冷光。

正是刑警马大河。

“你,” 马大河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刻板和不耐烦,每个字都像是硬邦邦的石头砸出来,“在这里搞什么名堂?拿着…那玩意儿(他指指洛由一的镊子),对着椅子乱喷?” 他粗壮的手指指向旁边垃圾桶后面一个被翻动的灌木丛,“是不是你弄的?那是待勘的盗窃现场!破坏现场知不知道?!”

洛由一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差点把镊子抖掉。他下意识地想举起喷雾自保,又硬生生忍住。他顺着马大河的手指看过去,确实,垃圾桶附近的花坛有刚被翻动的痕迹。“我…我只是在…” 他试图解释,声音虚弱。

“只是什么?!” 马大河打断他,上下打量着洛由一那套怪诞的装备,眼神里的鄙夷如同实质的利剑,把他那点专业伪装(如果有的话)戳成了筛子。当看到洛由一防护服裤子上还没完全清除掉的、一点可疑的半透明粘稠物(猫粮+消毒液混合物)时,马大河粗犷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哟呵,还戴着这个?喷得香喷喷的,” 他刻意抽动了一下鼻子,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仿佛闻到了什么可怕的气味,“啧,侦探?还专程跑来给花园椅子做卫生?”

“不是…我是被…” 洛由一想说他是被张太太请来找猫的。

“被猫屎味熏得受不了了是吧?” 马大河粗暴地接过话头,一脸“我懂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的洞悉表情,“这片儿是私人别墅区,丢个猫闹得鸡飞狗跳,还破坏其他案子现场!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再让我看见你拿着镊子垃圾桶后面探头探脑,或者在公共场所喷洒不明液体…”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身警服带来的压迫感十足,“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协助调查’!”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洛由一感觉心脏都快停跳了。他赶紧把镊子和小袋子收进装备袋(动作慌乱,差点又掉地上),下意识地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我只是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 马大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嗓门提得更高了,引得远处几个遛弯的老太太都往这边看,“最可疑的就是你!跟个实验室里跑出来的污染物似的!我警告你,离那垃圾桶远点!案子没你掺和的份儿!”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驱赶苍蝇般厌恶地挥了下手,然后转过身,对着通讯器低吼着下达指令,迈着大步子气势汹汹地离开了,背影都透着一股“莫挨老子”的强硬。

洛由一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瓶罪魁祸首的消毒喷雾,感受着被鄙视、被威胁、被当成污染源和破坏分子的强烈羞辱感。凉亭的清风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郁闷和残留的恐惧。

夕阳开始西沉,将凉亭和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显得无比孤单和…废物。

他垂头丧气地收拾好装备(又用掉了半包消毒湿巾),身心俱疲地回到张太太家门外,正好碰上结束调查的马大河带着两个年轻警员也从旁边那家做完笔录出来。

马大河的目光如雷达般扫了过来,看到洛由一,眼神里的鄙夷像扫描器一样重新将他覆盖一遍,确认他两手空空(没再拿镊子),也远离了垃圾桶区域,这才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没再多说一个字,但那无视的态度比语言更伤人。

洛由一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

“废物侦探,完事了没啊?” 唐果果不知从哪里溜达过来,正好看到马大河离开时那冷漠的背影和洛由一灰败的脸色,“哟,被警察叔叔教训了?看你这霜打茄子的样儿!”

洛由一没力气反驳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小区外走,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星际远征,核心动力系统严重受损。唯一算得上“收获”的,是密封袋里那片诡异的粉紫色针织碎屑。它静静地躺在装备袋的夹层里,颜色依旧刺眼。但现在,洛由一的脑子里被猫毛(想象中布满全身)、猫粮粘液、浓烈的消毒水味、以及马大河那充满鄙夷的目光塞满了,疲惫和屈辱盖过了一切细思。他只是本能地记得那东西不该在那,却无力思考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喂,废物!” 唐果果追上他,顺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新的棒棒糖塞给他,“压压惊!看你那样子,跟被旺财暴揍了八顿似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不过说真的,张太太家那个新保姆,啧啧,鼻孔长在脑门顶上!不就穿个新围裙嘛,从XX网红店买的就了不起啊?还嫌她家废物(指旺财)脏!旺财可比她干净多了好吧,一身毛都是纯天然高级货!”

洛由一机械地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第一次没消毒糖纸!),浓郁的草莓香精味冲击着他的味蕾。他没仔细听唐果果的吐槽,满脑子还在复盘刚才的狼狈和消毒喷雾的使用频率。

唐果果看他木然的样子,觉得无趣,也不再说话,蹦蹦跳跳地走在他前面,哼着不成调的歌。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更长。疲惫的洛由一嚼着廉价的甜味,装备袋里装着猫窝的“污染源”样本和那片刺眼的粉紫色碎屑,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回去,马上回去,必须用浓度最高的消毒液进行全身细胞级别的净化!否则他真的会疯掉!

什么碎屑?什么颜色?等他用高压氧舱(他妄想出来的)把自己彻底消毒干净再说吧!破案?他现在只想把自己格式化,从里到外彻底刷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