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阳光以一种近乎巴结的姿态,滤过美术馆穹顶特制的滤光玻璃,温顺地洒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只留下几乎捕捉不到的暖意。空气里没有丝毫尘埃胆敢起舞,恒温恒湿系统持续输出着纯净得近乎虚无的气流,干净得像是洛由一昨夜梦里对未来的憧憬。他近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没有旧纸页的腐朽、没有人群的汗味、更没有厨房飘来的油烟,只有一种……属于巨大财富精心培育出的真空感。洛由一那张被上天眷顾的俊美脸庞上,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放松,如同漂泊多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灵魂契合的五星级避难所。他甚至轻轻调整了一下自己雪白高定衬衫领口的角度,让它能更完美地贴合着脖颈优雅的线条,镜子里映出的倒影足以让顶级雕塑家自惭形秽。

这份短暂的宁静,被“光耀未来”美术展的馆长赵启铭打破了。这位往日里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理得如同刚喷过发胶盔甲的雅痞男人,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跄着冲到洛由一面前。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灰败与绝望,一丝不苟的发型散乱出几绺不听话的头发,金丝眼镜下眼袋肿胀得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洛侦探!您……您快看看吧!” 赵启铭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展厅深处一个被人群隐隐围住的区域,正是本次展览的镇馆之宝所在。一幅巨大的画框空空荡荡,如同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框角处“灵光”两字的名牌依旧孤傲,只是下面本该绚烂的现代派名画彻底消失了。“它……昨天闭馆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就……就没了!什么都没动!监控也没拍到任何东西进去!只有一点……”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惊悸,“就像空气里凭空生出了一只手!把它抹去了!”

洛由一微微颔首,薄唇抿起一个谨慎的弧度,并未多言。他的步伐精准得如同瑞士机芯,每一步都踏在地砖光洁的接缝处。专业素养像一层无形的盔甲压下刚刚升起的个人情绪,让他走向那片不祥区域时显得异常冷静——前提是忽略他悄然从随身那个塞得像哆啦A梦口袋的真皮装备包里,捏出那副边缘散发着崭新光泽的手套的动作。

那手套薄如蝉翼,雪白到耀目,材质似乎是某种特制的微孔透气管。他如同即将为国王加冕般,带着一丝神圣的仪式感,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套上修长的手指,指关节、指缝、手腕,严密贴合。

围观的媒体记者和少数内部人士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了上来,无数摄像头闪着冰冷的光,迫不及待地想捕捉这位在无数八卦小报上露过脸的“明星侦探”的任何表情变化。洛由一仿若未觉,穿过低低的议论声浪,目标明确地走向警戒线。

警戒线内,是技术警员繁忙的世界。然而,对于洛由一这双被“专业标准”洗礼过的眼睛来说,这场景犹如经历了一场微型地狱的入侵。

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在四面八方炸开,像一片片迷乱的雷暴云层。浓重的灰尘粒子们瞬间从昏暗角落惊醒,仿佛在强光中跳起狂乱的迪斯科。还有那些可疑的黑色脚印,如同怪物的印记,在地板上蜿蜒着爬过。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曲混乱的污染交响乐,狠狠刺痛着他敏感的神经。

他本能地一窒,动作稍顿。随即,几乎是带着某种悲壮的表情,他更用力地拉紧了一下手腕处的手套边缘,确保没有任何一丝缝隙能让污染有机可乘。他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那些狰狞的脚印,转向赵馆长所指的方向——那个空空如也的画框。

近了!更近了!

就在洛由一即将踏过那根象征性的黄色警戒线、踏入他眼中的“生化高危区”时,一道比展厅内的冷气还要凛冽、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岳般堵在了他面前。

刑警队长马大河那张国字脸上,每一条沟壑都写满了刻板和不耐烦,此刻更凝聚成一种近乎实质的寒冰。他站在警戒线内,肩宽背厚,像一尊自带降温功能的黑色岩石。他那双眼睛,锐利得能直接劈开人的皮囊洞察心脏,毫不留情地钉在洛由一刚刚整理过的手套上,又从手套一路滑向他装备包的消毒喷瓶轮廓。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几乎要飞入鬓角。

“洛——由——一?” 马大河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周遭嘈杂的空气里,尾音像块被揉搓过的湿布,充满了荒谬感。旁边几个年轻的警员立刻识趣地低着头,动作加快了几分。“赵馆长这庙门今儿请得可真‘高’!劳您这位‘明星’大驾!”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怎么着?这是打算替我们技术队省点勘察费,亲自给案发现场来个全面深度消毒SPA?还是……”他顿了一下,下巴朝那个空画框努了努,嘴角挂上一丝冰锥似的冷笑,“对着个空框子验尸?先喷再解剖?”

洛由一的眉梢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马大河话语里的“验尸”和“解剖”仿佛两柄生锈的手术刀,粗暴地刮过他的耳膜,让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生理性反胃。

“马队长,” 洛由一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努力维持着平静,但仍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丝因环境不适而导致的紧绷,“专业协作,提供辅助性视角。现场环境防护,基础流程。”他言简意赅,目光并不与马大河正面交锋,而是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执着地望向那个空空如也的画框区域,像一个被磁石吸引的指南针。

马大河鼻腔里挤出一声清晰无比的冷哼,如同冰屑摩擦。他没让路,也没继续针锋相对,只是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依旧锐利地烙在洛由一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在他那身昂贵行头和他本人之间烧出一个洞来。空气凝固了几秒。最终,也许是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宝贵的查案时间,也许是被赵馆长那哀求般的眼神刺到了,马大河极其不情愿地侧开了小半边魁梧的身躯。

缝隙不大,但对洛由一已经足够。

他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先掏出了空气检测仪(小巧得像块银饼),按下开关。仪器发出微不可闻的“嘀”声,屏幕上跳动着细小的数字:PM2.5指数18,微尘浓度(中度偏高)。洛由一抿了抿唇,随即,那瓶熟悉的、号称能“净化地狱”的强力消毒喷雾被他利落地掏出。“呲——呲呲——”几声短促而精准的喷射,一股混合了柠檬和某种冷冽植物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面前清出了一块半米见方的“洁净区”。

完成这一切“神圣”的净化仪式,他才抬脚,无比慎重地踏过了那根黄色警戒线。鞋底落地的瞬间,他甚至能感受到马大河那边投来的目光温度又低了好几度。

展区内分布着数个监控探头,冰冷的镜头忠实地俯瞰着下方混乱的空间。洛由一的目光却并未过多停留在这些电子眼睛上,反而如同X光机一样,一寸寸扫过天花板、墙壁衔接处、地面。他的步频不快,却极其精准,每一步似乎都避开了警方画出的取证标记区域。偶尔,他的目光会被那些陈列在展台上的、形态抽象的雕塑作品所吸引,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这些艺术装置繁复扭曲的线条和充满力量感的尖角结构,在他那双审美被干净利落统治的大脑里,无疑是视觉上的凌迟。特别是其中一个由尖锐金属拼接而成、反射着冰冷光芒的作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绕开了它。

真正让他脚步停驻的,是离失窃画框不远处的另一幅作品。

它被悬挂在一个人流量相对稀少、光线也略显幽暗的位置。画作本身是一幅巨大的纯抽象作品,巨大的画布上流淌泼溅着浓烈到近乎爆炸的色彩漩涡——深蓝撞击着猩红,焦黄吞噬着墨绿,毫无逻辑,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洛由一对它的艺术价值不予置评。

但是,它那个厚实精美的深色实木画框……似乎……斜了?不是明显的歪斜,而是那种极其细微的、也许只有0.5度左右的偏移?就像名贵西装上沾了一粒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或是水晶高脚杯边缘出现了一道原子级别的毛刺——在洛由一的眼中,这瑕疵被瞬间放大无数倍,如同一柄无形的利锥,狠狠刺痛了他脑海中那根名为“强迫症”的敏感神经!

“呼……” 他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经过手套过滤的)冷气,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容忍的亵渎。那个画面在他脑子里不断扭曲放大,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感官开始警报声不断。他下意识地掏出微型记事本(同样雪白崭新)和一支同样崭新的银色卡达签字笔,笔尖悬停在纸面,却久久落不下。

他要记录这个异常!这该死的、扰乱秩序的偏移!必须纠正!

“啧,这都哪跟哪啊?”唐果果蹲在警戒线外的阴影里,小脸皱成一团。她对身边的一切——马大河的冰雕脸、警员的紧张忙碌、闪光灯刺目的亮光——早就兴趣缺缺。洛由一绕着空画框打转的姿态,在她看来无聊得如同看蚂蚁搬家。她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熟练地刷开短视频APP。

手机屏幕上赫然蹦出一个最近本地话题爆款推荐:#打卡“光耀未来”那个死亡角度背影照!爆款秘籍!

唐果果点开视频,是一个妆容精致、穿着清凉的网红小姐姐,正背对着镜头,站在一个特定位置(背景正好能囊括一部分抽象画框),凹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讲解:“……宝贝们!看见没?就这个位置!角度绝了!背景那幅《混沌之蓝》超大,超抽象,但重点是——只有站得这么偏,背对镜头侧身45度,才能把穹顶那点光借上,把整个人身形拉得无敌纤瘦!顺便……”她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似乎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完美遮掉那边那个丑得要死的铁疙瘩雕塑!废物们正面拍只会暴露缺陷,背影绝杀!懂?”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展厅里,那甜腻做作的嗓音格外具有穿透力。

“拍背影才好看?还遮丑?” 唐果果撇了撇嘴,对着蹲在不远处调整设备的警员背影努努嘴,仿佛得了共鸣:“这些网红脑子是被门夹了吧?正经展不看尽琢磨歪门邪道……还说什么构图!废物侦探(她瞥了一眼仍僵在斜画框前研究0.5度偏移的洛由一)都比你懂美学!” 她完全是无心之言,纯粹嫌弃视频里的网红无知,顺便带上洛由一这个参照物,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具体指向。

这声不大不小的嘀咕,夹杂着嫌弃,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洛由一正沉浸于那0.5度偏差的焦虑气泡。

背影?角度?构图?

唐果果的抱怨如同黑暗中的火柴,哧啦一下点燃了他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个模糊的念头瞬间成型,却又快得难以捕捉,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他猛地抬头,不再是执着地盯着那微微歪斜的画框本身,而是像一台被重新校准方向的雷达,锐利的目光骤然转向了悬挂着那幅抽象画的墙壁方向!

光线!光源!角度!

一幅画面闪电般在他脑海生成:如果有人,就是站在唐果果吐槽的那个位置,那个连网红都嫌弃的特定角度——一个只能看到画作侧影或背影的位置——那么他在做什么?仅仅是拍照?还是……在利用某种反射?

一种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爬升,驱散了所有关于0.5度强迫症的焦虑。洛由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神锐利如鹰隼。他需要证据!

“那边!” 洛由一的低语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声音带着某种急促的、发现了猎物的兴奋感,“那幅画……挂它的工具……” 他指向刚才那幅抽象画以及墙壁上留下的挂画设备痕迹(一个小巧的白色尼龙线滑轮),同时目光越过人群,锁定在距离十几米开外、更靠近展厅中央位置的监控台。几个保安和技术人员正在操作台上反复查看几个大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回放。

洛由一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去监控台意味着穿越警戒线最混乱、脚印最重叠的“重污染区”!他的脚步出现了明显的犹豫。

“干什么?” 马大河低沉的声音像一块冰砸在他脚下。这位队长不知何时又踱了过来,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墨镜镜片,“还惦记你那歪画框呢?洛大侦探,我们这儿是找偷画的贼,不是搞室内装潢大赛!”

洛由一的心跳漏了一拍。马大河的嘲讽像一盆冷水,但他强行按下那股不适。思路的拼图只剩下关键一角,他无法停下。“监控视角……需要查看特定区域的录像回放,时间点是……”他飞快地在脑子计算着光照角度最可能对应的时间段(通常是下午三点半左右,阳光斜射入馆的光感变化),语速变得飞快,“尤其关注三号与七号机位!目标:第三展厅西北角!”

“西北角?三号七号?”旁边一个监控组的年轻技术警员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洛由一。洛由一指的是展厅一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区域,靠近一个供休息的角落,根本不在失窃名画附近!

马大河的眉毛直接拧成了绞紧的铁索:“洛——由——一!你玩儿我呢?!西北角离这儿八丈远!跟画丢有个屁关系?!你那洁癖闹得脑子也跟浆糊一样了?再给我东拉西扯扰乱视线——”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办个‘扰乱公务’的签证,带你回局里冷静冷静?”

“特定角度!反射!”洛由一被逼急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他试图挣脱那0.5度偏移的视觉干扰和脚下重污染区的恐惧,急切地想表达脑海里的关键猜想,“那幅画的背景——镜面特性!它能——”

“反射你个鬼!” 马大河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直接粗暴地截断了他,“再废话一句试试?!” 手指几乎要点到洛由一的鼻尖。一股浓烈的烟味混合着汗意隔着口罩刺向洛由一。巨大的压迫感和对环境的厌恶终于超过了他的理智防线。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向斜后方退了一大步,试图拉开安全距离,同时手也下意识地举起了那瓶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消毒喷雾!

他忘了自己身后是什么!

是那个被唐果果吐槽过的、造型极其扭曲、由锋利金属块堆叠而成的抽象雕塑!一个尖锐、突兀地向上延伸的棱角,正对着他脆弱的肩胛骨方向!

“废物小心——!”唐果果的尖叫伴随着洛由一失去平衡的闷哼同时响起!

洛由一的身体为了躲避马大河的压迫和规避那冰冷的金属尖角,在狼狈的闪避中完全失去了重心。脚跟磕到地砖边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惊恐的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任何支撑——攀上了雕塑冰冷的金属基座。

他的视线因为恐慌而扭曲。头顶,是美术馆为修复画作或其他高位置展品而准备的、折叠延伸着的金属维修梯子!梯子顶端,一个装着某种透明、粘稠清洁剂的喷嘴滚落下来!

仿佛慢镜头。惊慌失措的他挥舞的手臂猛地撞上了金属梯子冰冷坚硬的横杆。“砰”!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晃动起来!那瓶清洁剂被这猛烈的震颤波及,“砰”地一声,瓶盖被甩脱!瓶子里淡黄色粘稠的半液体混合物瞬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在重力作用下,混合着梯子上本来就沾着的灰尘,对着下方惊恐的洛由一……淋头盖脸倾泻而下!

冰冷的、混合着奇怪化学制品味道的黏糊液体瞬间覆盖了他的额头、脸颊,甚至还弄脏了他那昂贵的墨镜。粘稠的质感像蛞蝓爬过皮肤,带着一股工业柠檬香精的假味和难以形容的润滑感。头发被湿湿地打绺,一簇簇耷拉下来。几滴液体顺着额头流下,险险地挂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悬而未落,最终“啪嗒”一下,跌在雪白得刺眼的衬衫领口,晕开一小片污渍。

空气像是被瞬间冻结了。

时间停顿了整整三秒。展厅里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混合着惊险与狼狈的滑稽一幕上。

“……呕……” 洛由一喉咙里发出一种窒息般的抽气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黏糊冰凉的液体正在渗入他发际线的每一根发丝,沿着鬓角流淌至耳垂!一种天旋地转般的巨大绝望和崩溃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尖叫!他想把身上这件价值不菲却已蒙受奇耻大辱的衬衫立刻扒掉烧毁!他想把整瓶消毒液倒在头上冲刷!身体因为极致的羞愤和惊骇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寸被污染的皮肤都像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黏腻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昂贵的雪纺领口如同一道羞辱的烙印!

更糟糕的是,梯子顶部的结构似乎在刚才的剧烈摇晃中松脱了某个零件,那瓶闯祸的清洁剂瓶子连同梯子框架再次歪斜着倾倒下来,冰冷坚硬的金属棱角,带着冷风,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重新砸落!

本能彻底战胜了理智!在最后关头,求生的意志让洛由一做出了一个荒谬无比的动作——仿佛躲避的不是梯子,而是地狱深渊的巨口。他手脚并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爆发出惊人的敏捷(或者说恐惧下的力量),惊恐地扑向近在咫尺的金属梯架!不是为了调整它,纯粹是为了躲避那可怕的下落物!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上攀爬了一格!

仅仅只是一格!梯子发出微弱的呻吟。洛由一的脚刚刚站上第一级横档,一股强烈的、宛如电流般的麻痹感瞬间从他的脚底板顺着脊柱直冲天灵盖!

那尘封的、曾经在高楼擦窗时留下的、被彻底遗忘的恐惧深渊猛然张开巨口!脚下的高度突然被赋予了千钧的重量!大地如同旋转的漩涡在下方拉扯!梯子的轻微晃动此刻被他的神经放大了千百倍!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世界像被投入了滚筒洗衣机!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僵住了!全身肌肉绷得如同岩石!手指死死抠住了梯子冰冷的金属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

血液似乎冻结在四肢百骸,连转动眼球都变成了无比艰难的工程。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任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觉下一秒钟就要栽下去。

他挂在梯子上,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傻瓜,又像个即将溺毙之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昂贵却布满黏糊污渍的名贵衣服上挂满了灰尘,精心打理的发型被黏稠的清洁剂弄得一塌糊涂。他全身僵硬,像一尊被错误放置在梯子上的、布满污点的精美蜡像。

马大河站在梯子下方,仰着头。他那张万年冰封的国字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是混合着巨大荒谬、难以言喻的鄙夷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抱着胳膊,仿佛在看一场价值连城的滑稽戏剧现场。

旁边的技术警员们都傻了,面面相觑,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一片死寂中,只剩下唐果果蹲在角落爆发出的、不加掩饰的大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废物!恐!高!废!物!让你爬!活该!变人形鼻涕虫了吧?还是加了料的!哈哈哈哈!这下连拖油瓶都当不好了!”

“洛——由——一!” 马大河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吼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极致的烦躁和冰冷的鄙夷,“你他妈是来破案的,还是来演‘清洁工意外坠梯’哑剧的?!搞这一身……行为艺术?再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住胸膛里即将喷发的岩浆,“老子连梯子一起给你扔出去!”

洛由一死死抠着冰冷的金属管,指尖痛到失去知觉。唐果果那声“废物!恐高废物!”如同沾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神经末梢上。整个美术馆的声音都化作了模糊的潮水,只剩下唐果果那句如影随形的“拍背影才好看”的回声,和那个该死的0.5度歪斜画框在脑海中疯狂旋转交替。

后背冷汗浸透的寒意和他脸上黏腻的湿凉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他感觉自己正悬挂在一个巨大荒诞剧场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