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腊月里的寒气,像淬了冰的刀子,生生刮过京郊这处破败别院的每一寸缝隙。糊窗的桑皮纸早已千疮百孔,寒风呜呜地灌进来,卷起地上薄薄一层浮尘,也卷走了屋角炭盆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那炭盆里,只有几块烧得发白、几乎没了热气的炭渣,苟延残喘般吐着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沈知意蜷在临窗一张硬邦邦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得透光的旧棉被,被面洗得发白,几处棉絮倔强地从破洞里钻出来。寒意无孔不入,顺着单薄的被角、沿着冰冷的床板,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轻轻磕碰着,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留住一点可怜的体温。

窗外,天色是铅块一样的沉。昨夜的雪还未化尽,在枯败的荒草和光秃秃的树枝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新吹来的尘土染上灰败的颜色,像一块块肮脏的破棉絮。几株老梅树倒是开了花,点点红梅在灰白的世界里倔强地绽放着,清冷的幽香被寒风裹挟着,偶尔飘进一丝半缕,却更衬得这屋里的死寂与寒冷。

十载了。

沈知意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痛勉强压住了心头翻涌的酸涩。十年前的场景,清晰得如同昨日——母亲缠绵病榻,气息奄奄,那双曾盛满温柔慈爱的眼睛,死死盯着匆匆赶来的父亲沈崇文,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怨毒。

“沈崇文…你…好狠的心…用我的嫁妆铺路…却容不下…我的女儿…”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知意…我的意儿…她才六岁…”

那时小小的沈知意,被乳母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看着母亲枯槁的手伸向自己,又无力地垂下。她看着父亲那张俊朗儒雅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而站在父亲身侧,那个取代了母亲位置的继室柳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搭在父亲的手臂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夫人病糊涂了,尽说些疯话。”沈崇文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看也没看床榻上的发妻,只对管家挥了挥手,“小姐年纪小,不宜久居病气。收拾一下,即刻送去京郊别院静养。”

“不!爹爹!不要赶意儿走!我要娘亲!” 六岁的沈知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挣扎。

乳母死死抱着她,眼泪汹涌而下,却不敢违逆。柳氏上前一步,用那副惯有的、温柔得令人作呕的腔调:“好孩子,听话。你娘亲需要清静养病,你在这里,只会让她更操心,病得更重。姨娘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娘亲好呀。”

那只涂着蔻丹的手伸过来,想摸摸沈知意的头,被她狠狠地扭头躲开,眼中是刻骨的恨意。柳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更深的得意。

“带走。”沈崇文再无半分耐性,拂袖转身。

就这样,一辆简陋的青布小马车,载着六岁的沈知意和她唯一的乳母周嬷嬷,在母亲断断续续、渐渐微弱的哭骂声里,驶离了煊赫的沈府,驶向这处荒凉的、如同巨大囚笼的别院。母亲那双死不瞑目的、充满怨毒的眼睛,成了她此后无数个寒冷夜晚挥之不去的梦魇。

十年光阴,流水般逝去。沈府繁华依旧,步步高升的沈崇文官至四品,柳氏成了人人称羡的沈夫人,她所出的女儿沈明珠更是被精心教养,琴棋书画样样拔尖,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而沈知意,沈府嫡长女,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方寸之地。起初两年,沈崇文或许出于一丝微末的愧疚,或是怕落人口实,还遣人送些微薄用度。自柳氏彻底掌控中馈后,这别院便彻底断了供给,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若非周嬷嬷靠着早年攒下的体己,又做些针线活计偷偷托人变卖,主仆二人早已冻饿而死。

“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从隔壁传来,带着沉重的痰音,撕破了屋里的寂静。

沈知意猛地睁开眼,所有翻涌的思绪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焦急。她掀开薄被,刺骨的寒意立刻包裹了她单薄的旧棉衣。她趿拉上那双鞋帮已磨损开线的旧棉鞋,快步走向隔壁周嬷嬷的房间。

这间屋子更小,更暗,也更冷。周嬷嬷裹着沈知意硬塞给她的那条稍厚些的被子,蜷在同样冰冷的床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枯瘦的肩膀耸动着,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嬷嬷!” 沈知意冲到床边,伸手探向嬷嬷的额头,入手一片滚烫。她心猛地一沉。“您又烧起来了!”

周嬷嬷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沈知意,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咳…小…小姐…老奴…没事…别…别过来…仔细过了病气…”

“说什么胡话!” 沈知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按住嬷嬷,转身快步走到墙角的破旧矮柜旁,拿出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她又走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炭盆边,小心地拨开灰烬,底下还有一点点微温。她拿起一个同样破旧的小铁壶,里面是早上烧开、如今已冰凉的半壶水。她将水小心地倒了一点在碗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那是她仅剩的最后一点粗盐。

她将盐粒小心地撒入冰冷的清水里,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搅了搅。然后端到床边,扶起嬷嬷:“嬷嬷,快,喝点盐水,润润喉。”

周嬷嬷看着碗里浑浊的盐水,又看看沈知意冻得发青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裳,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小姐…是…是老奴拖累了你啊…若不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你…你何至于连件像样的冬衣都…”

“嬷嬷!” 沈知意打断她,声音微哑,眼神却异常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您,我早就死了。喝水。” 她将碗沿凑到嬷嬷干裂的唇边,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看着嬷嬷勉强喝下几口盐水,咳嗽稍稍平复了些,沈知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与沉重。药……她需要钱给嬷嬷抓药。可钱从哪里来?她手里最后几个铜板,三天前换了那点劣质的黑炭,也快烧完了。那些偷偷做好的绣品,托人带出去变卖,却迟迟没有回音,也不知是那人靠不住,还是年关底下市集凋零。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和院角那几株顶着寒风绽放的红梅。十载磋磨,早已磨平了她少女的天真幻想,只剩下最现实的求生本能。她必须想办法,必须活下去,为了周嬷嬷,也为了……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过的一丝念想——她不甘心!母亲含恨而终的真相,自己被弃如敝履的屈辱,这十年刻骨的寒冷……她不甘心就这样烂死在这方寸之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辚辚的车轮滚动声和马蹄踏在冻土上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别院十年如一日的死寂。

沈知意和周嬷嬷同时一愣,惊疑不定地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意的礼节。

周嬷嬷挣扎着要起身:“小…小姐…是谁…”

沈知意按住她,自己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棉袄,深吸一口气。这凛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十年了,除了那个偶尔帮她带绣品出去换钱的老实杂役,这扇门从未被外人敲响过。来者是谁?意欲何为?

她走到门边,隔着门缝,看到外面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帷马车,虽不华丽,却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车前站着两个穿着体面、眼神倨傲的仆妇。

沈知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院门。

门外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刮得她脸颊生疼。为首那个穿着酱紫色绸面棉袄、梳着油光水滑圆髻的仆妇,正是柳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王妈妈。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上下打量着门内沈知意这一身寒酸,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

“哟,大小姐,可让老奴好找!这荒郊野岭的,可真够偏的。” 王妈妈捏着嗓子,那刻意拔高的声调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刺耳,“夫人和老爷惦记着您呢!这不,年关底下事忙,一得空就赶紧打发老奴来接您回府团聚了!” 她刻意加重了“团聚”二字,脸上的笑容愈发虚假。

回府?团聚?

沈知意扶着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腐朽的木头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腊月的风更冷十倍、百倍!十年弃如敝履,如今突然“惦记”?柳氏会有这等好心?这突如其来的“接回”,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算计!那毒蛇般的不祥预感,瞬间化为了冰冷的现实,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