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车厢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劣质熏香混合的沉闷气味。沈知意端坐在冰冷的硬木座位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轻微晃动,背脊却挺得笔直。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棉袄上,与车厢内铺着的、虽不名贵却也厚实的锦垫格格不入。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逐渐变得繁华的街景,商铺林立,行人如织,一派年关将近的热闹景象。然而这一切繁华都与她无关,只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水晶罩子。
十年了,这座生养她的帝都,熟悉又陌生。那些高门大户的朱漆大门,那些衣着光鲜的行人,都无声地提醒着她那被放逐的十年,以及此刻被迫卷入的、未知的旋涡。王妈妈和另一个仆妇坐在对面,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逡巡,那目光里的审视、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恐惧无用,愤怒只会坏事。她必须看清,柳氏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黑漆大门上锃亮的铜兽首门环,高悬的“沈府”匾额,门前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无不彰显着主人如今的身份地位。这十年,沈崇文果然官运亨通。
府门打开,一个穿着体面的门房探头看了一眼,待看清是王妈妈和马车后,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忙不迭地打开了侧门。马车并未停留,直接驶入了侧门,沿着青石板路向内院行去。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沈知意透过车窗缝隙,看到熟悉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比她记忆中更加精致富丽,却也更显冰冷疏离。下人们穿梭其间,看到她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都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车子在一处垂花门前停下。王妈妈率先下车,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小姐,请吧。夫人和老爷都在花厅等着您呢。”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带着沈府特有的、混合着花香和熏香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只让她感到一阵窒闷。她沉默地下了车,跟在王妈妈身后,穿过月洞门,踏上抄手游廊。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砖,廊外是精心修剪过的花木,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每一步,都踏在回忆与现实的冰冷鸿沟之上。
花厅里烧着暖融融的地龙,与外间的寒冷判若两个世界。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果香和上等银霜炭的气息。正中的紫檀木罗汉榻上,端坐着一男一女。
沈崇文穿着家常的宝蓝色暗纹锦缎直裰,手里端着一只定窑白瓷茶盏,正低头用杯盖撇着浮沫。十年官场沉浮,他眉宇间的儒雅仍在,却更添了几分刻板与深沉,眼角也刻上了岁月的细纹。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并未留下太多风霜痕迹。
而坐在他身旁的柳氏,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缠枝牡丹纹妆花缎袄裙,梳着繁复的牡丹髻,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通身富贵逼人。她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细腻,眼角眉梢带着养尊处优的慵懒和精明。此刻,她正捻着一颗蜜饯,慢条斯理地送入涂着鲜艳口脂的唇中。看到沈知意进来,她抬起眼皮,那双精心描绘过的凤眼里,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肮脏的东西,随即又被一层厚厚的、虚假的笑意覆盖。
“意儿!”柳氏放下蜜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惊喜和亲昵,站起身就朝沈知意走来,“我的儿!可算是把你接回来了!瞧瞧,瞧瞧这…唉!” 她走到近前,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沈知意的脸颊,却在看到她身上那件破旧棉袄时,动作极其明显地一滞,随即用手帕掩住了口鼻,仿佛闻到了什么不洁的气味,语气也带上了浓浓的“心疼”和责备,“都怪那些没长眼的下人!定是克扣了用度,竟让我的意儿在别院吃了这么多苦!瞧瞧这穿的…唉,真是可怜见的!”
沈知意清晰地捕捉到了柳氏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得意和算计。她垂下眼帘,避开柳氏那虚假的触碰,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礼:“女儿拜见父亲,拜见夫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寄人篱下的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寂。这份沉寂,让花厅里原本刻意营造的“温情”气氛瞬间凝固了几分。
一直低头喝茶的沈崇文,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沈知意身上。那目光锐利而冰冷,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像冰冷的铁尺,一寸寸丈量着她。从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到她梳得一丝不苟却只用一根木簪固定的简单发髻,再到她那张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青、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庞。他的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久别重逢的复杂,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看一件物品价值的估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了清净的不耐烦。
“嗯。” 沈崇文终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漠的回应,算是应了她的礼,复又低下头,专注地吹着茶盏里的浮沫,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阔别十年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高,亲热地拉住沈知意冰凉的手腕——这次沈知意没能躲开。柳氏的指尖温热,甚至有些烫人,却只让沈知意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快别站着了,意儿,坐下说话。”柳氏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罗汉榻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绣墩上。那锦垫柔软舒适,沈知意却如坐针毡。
“老爷,您看意儿,”柳氏转向沈崇文,语气带着刻意的感慨,“十年不见,出落得这般…嗯…清秀了。虽说在别院清苦了些,倒是养出了几分沉静的性子,不像明珠那丫头,整日里咋咋呼呼的。” 她话锋一转,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层愁云,“只是…唉,这身子骨看着单薄,气色也差了些。这要是…唉,可怎么好?”
沈崇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终于再次抬眼看向沈知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柳氏的话终于触动了他关心的某个点。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夫人会安排人给你调理身体,添置衣物。沈家的女儿,不能失了体面。”
体面?沈知意心中冷笑。十年弃养,如今倒想起“体面”二字了?她微微垂首,掩去眸中的讥讽,只低声道:“谢父亲、夫人关怀。”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柳氏立刻接过话头,脸上愁云更浓,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她重重叹了口气,“意儿啊,你父亲和我,这些年…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你。只是…唉,府里事情多,你父亲在官场上也是如履薄冰,一步都错不得。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她顿了顿,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如今,府里是遇到了一桩天大的难事!一件关乎沈家满门前程、甚至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和你父亲…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才不得不接你回来啊!”
来了!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袖中的手。那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钉,敲进沈知意的耳膜:“是摄政王!那位…那位传说中容貌丑陋如修罗、性情暴戾嗜血的摄政王,要选妃了!”
花厅里瞬间死寂。连沈崇文端茶的动作都彻底停了下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柳氏紧紧盯着沈知意的脸,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哀切:“按规矩,我们沈家,必须送适龄女儿参选!明珠…明珠她才十五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从小被娇养着,胆子又小,如何能受得了那种地方?听说…听说之前送去王府伺候的宫女,没一个能囫囵个出来的!不是被毁了容,就是…就是活活打死了啊!”
她猛地抓住沈知意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沈知意的皮肉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疯狂的逼迫意味:“意儿!我的好女儿!你是沈家的嫡长女!你比明珠年长,理应为妹妹、为这个家分忧!只有你…只有你替明珠嫁过去,才能保全你妹妹,保全沈家满门!这…这是你身为沈家女儿,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你…尽孝的时候到了啊!”
“轰”的一声,柳氏最后那句“尽孝”如同惊雷,在沈知意脑中炸开!她眼前瞬间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绣墩上栽倒下去。十年放逐,饥寒交迫,她以为自己早已尝遍世间苦楚,心硬如铁。可此刻,亲耳听到这赤裸裸的、将她推入火坑的“理由”,那用“孝道”和“责任”编织的、冠冕堂皇的绳索,还是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和彻骨的冰冷!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柳氏那双看似含泪、实则充满了疯狂算计和不容拒绝的狠戾眼眸。她再看向沈崇文,她的父亲。他依旧端坐着,脸色阴沉,眉头紧锁,目光却避开了她的直视,只死死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那白瓷上能开出花来。他没有斥责柳氏的荒谬要求,没有为她说一个字。
沉默,即是默许。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瞬间冲垮了沈知意强装的镇定。她猛地抽回被柳氏攥得生疼的手腕,豁然站起!单薄的身体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
“夫人!” 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静,带着破碎的颤音,却又异常尖锐,“十年!整整十年!你们将我弃于别院不闻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如今,只因那摄政王凶名在外,你们舍不得亲生女儿去送死,便想起我这个‘嫡长女’了?用这‘孝道’二字,就要逼我去跳那万丈深渊?!”
她指着自己身上破旧的棉袄,又指向这花厅里奢华的一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泪:“这就是你们说的‘惦记’?这就是沈家给我的‘体面’?!用我的命,去换沈明珠的命,去换你们沈家的‘前程’?!好一个‘尽孝’!好一个‘沈家女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成了嘶喊,积压了十年的怨愤、屈辱、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放肆!” 沈崇文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跳起,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被忤逆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沈知意!谁给你的胆子如此顶撞长辈!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柳氏也变了脸色,方才那点虚假的哀切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刻薄的嘴脸,尖声道:“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老爷您听听!这就是您的好女儿!在乡下地方待了十年,规矩没学到,倒学了一身野性!我们好心好意接她回来,给她一条活路,给她沈家小姐的体面!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敢如此咆哮厅堂,污蔑尊长!简直是…简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活路?体面?”沈知意惨笑出声,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别院十年,寒冬腊月,炭火无继,棉衣单薄,周嬷嬷病重垂危,无钱医治!那时,我的‘活路’在哪里?我的‘体面’在哪里?!如今,你们所谓的‘活路’,就是让我去替你们的心肝宝贝,嫁给那个活阎王,用我的血肉,去铺你们沈家的青云路?!”
她环视着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花厅,看着柳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沈崇文那铁青的、写满权威不容侵犯的面容,心头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质问。她明白了,在这里,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亲情可依。她的命运,在他们眼中,早已被标好了价码。
沈崇文眼神阴鸷地盯着她,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一种彻底撕破伪装的冷酷和威胁:“沈知意,你给我听清楚。这桩婚事,是圣意!是皇命!由不得你不从!你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你的命,你的婚事,本就该由父母做主!替明珠嫁入王府,是你身为长姐的本分,也是你为沈家、为你死去的母亲积德!”
“积德?”沈知意喃喃重复,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提到母亲,她心头那根最深的刺被狠狠搅动,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柳氏在一旁阴恻恻地帮腔,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爷说得极是!你母亲当年病逝,也是因为忧思过重,郁郁寡欢。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忤逆不孝,不肯为家族分忧,怕是要气得不得安生!你替了明珠,便是替你母亲还了沈家的债,积了阴德!让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她刻意加重了“不得安生”和“瞑目”几个字,字字诛心。
沈崇文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沈知意,声音低沉而残酷,如同最后的宣判:“你没有选择。要么,乖乖听话,以沈明珠的身份嫁过去,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在王府挣得一线生机。沈家,自会记得你的‘功劳’。”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沈知意苍白的脸:“要么…你可以试试抗命不从。那别院里…不是还有个病得快死的老婆子吗?”
周嬷嬷!
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沈知意所有的防线!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骇欲绝的光芒,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沈崇文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瞬间碎裂的抵抗,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本官身为朝廷命官,清理门户,处置一个来历不明、拐带主家小姐的刁奴,合情合理。你猜,她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柳氏也适时地添了一把火,语气阴森:“意儿,你可要想清楚。是去王府搏一个未知的前程,还是…现在就看着那老婆子咽气?你选吧。”
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地龙烧得暖意融融,沈知意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被冻僵了。她看着沈崇文那张道貌岸然却冷酷无情的脸,看着柳氏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得意,听着他们用周嬷嬷的性命作为要挟的筹码……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渗出,染红了袖口的旧棉布。
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
沈知意挺直的背脊,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一点点、一点点地佝偻下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倔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她看着沈崇文,看着柳氏,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发出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好。”
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过身,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向着花厅外那片寒冷的、属于她的“新”牢笼走去。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尖上,留下血色的印记。
身后,传来柳氏毫不掩饰的、得意而畅快的低笑,以及沈崇文如释重负的、冰冷的命令声:“王妈妈,带大小姐去‘棠梨院’。好好‘伺候’着,直到大婚之日。别让她…出任何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