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棠梨院,一个名字雅致,实则偏僻冷清的院落。院中几株老梨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更添几分萧索。比起别院的破败,这里至少门窗完好,屋内有简单的家具和一盆勉强散发热气的炭火。但对沈知意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看守更严密的囚笼。

王妈妈指派来的两个丫鬟,一个叫秋月,一个叫冬雪。秋月身材高挑,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动作粗鲁;冬雪则矮胖些,眼神躲闪,唯唯诺诺,唯秋月马首是瞻。她们名义上是伺候,实则是柳氏安插的眼线,寸步不离地盯着沈知意,连如厕都要守在门外。送来的饭菜,虽不是残羹冷炙,却也寡淡粗糙,分量勉强果腹。送来的几件“新衣”,料子粗糙,针脚粗大,颜色更是灰扑扑的老气,显然是从府里下人的份例里挤出来的。

沈知意对此毫无反应。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沉默地接受着一切。白日里,她常常枯坐在冰冷的窗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偶尔,她会拿出藏在贴身小衣里的、一枚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旧银簪——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冰冷的金属里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和勇气。

夜深人静时,当秋月和冬雪在外间睡下,细微的鼾声传来,沈知意才会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摄政王萧绝的凶名,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她。那些在市井间流传的、绘声绘色的恐怖传闻——他面如恶鬼,刀疤纵横,喜食生肉,夜寝需以少女鲜血沐浴,稍有不顺便将人剥皮抽筋……每一个字眼都像淬毒的针,扎进她恐惧的深渊。想到自己即将被送入那虎狼之地,想到周嬷嬷的性命悬于一线……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窒息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唯有紧握的银簪硌着掌心的疼痛,才能让她勉强保持一丝清醒,不至于彻底崩溃。

日子在压抑和恐惧中,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缓慢流逝。转眼,到了大婚之日。

天还未亮,沈知意就被秋月和冬雪粗鲁地从床上拽起。冰冷的帕子胡乱擦过她的脸,力道大得生疼。她被按在妆镜前,铜镜模糊地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柳氏带着一群捧着华服美饰的仆妇涌了进来。她今日穿得格外隆重喜庆,脸上的笑容也格外刺眼。她亲自拿起梳篦,象征性地在沈知意乌黑却有些枯涩的长发上梳了几下,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之类的吉祥话,语气却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敷衍。

梳妆的过程更像一场酷刑。仆妇们手脚麻利却毫无温情,粉扑重重地拍在她脸上,试图掩盖那病态的苍白;口脂被用力涂抹,鲜艳得如同血。沉重的赤金凤冠压上头顶,缀满珍珠宝石,华美非凡,却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几乎要折断。最后,是那件赶制出来的、属于“沈明珠”的嫁衣。

嫁衣是极正的大红色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逼人。然而当嫁衣披上身的那一刻,沈知意清晰地感受到料子边缘处几处针脚明显的收紧——显然是为了她这比沈明珠更瘦削的身形临时改小的,勒得她胸口一阵发闷,几乎喘不过气。这华美的囚服,每一根丝线都带着柳氏恶意的嘲弄。

“啧啧,果然是人靠衣装。”柳氏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盛装之下、被浓妆掩盖了憔悴、显露出惊人清丽轮廓的沈知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嫉妒和快意,随即又堆起假笑,“瞧瞧我们意儿,这一打扮起来,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说不定…那王爷见了,心生怜惜也未可知呢?呵呵…” 她的笑声干涩而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沈知意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凤冠霞帔加身,红盖头落下,遮住了她最后一丝视线,也遮住了她眼中彻底沉寂的死灰。眼前只剩下刺目的、象征着喜庆与死亡的血红。

她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棠梨院。府门外,震耳欲聋的喜乐声、鞭炮声、喧闹的人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这极致的喧闹,与她内心的死寂形成了荒诞而残忍的对比。她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顶装饰得极其华丽的花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剩下轿身摇晃带来的眩晕感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颠簸,漫长的颠簸。花轿仿佛行进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上。每一次摇晃,都像是命运的嘲弄。她紧紧攥着手中冰冷的银簪,指甲再次掐破掌心,那点细微的疼痛是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知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片血红和颠簸中时,花轿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更高亢的喜乐和更嘈杂的人声,夹杂着“恭迎王妃”、“贺喜王爷”之类的呼喊。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男人的大手伸了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那手的力量很大,掌心干燥而灼热,与沈知意冰凉的肌肤接触的瞬间,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仿佛被猛兽攫住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是他!那个传闻中嗜血暴戾的摄政王!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被动地被那只大手牵引着,下了花轿。脚下踩着柔软的红毡,四周是喧嚣的声浪和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隔着盖头,她都能感受到那些视线的重量。她像个提线木偶,被那只大手的主人牵引着,机械地迈过火盆,跨过马鞍,完成了所有繁琐的仪式,最后被送入一间安静下来的、弥漫着浓郁熏香和烛火气息的屋子——新房。

引路的手终于松开。沈知意僵硬地站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边,听着身后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那一瞬间,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闹,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新房里弥漫开来。

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正穿透那层薄薄的红盖头,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沈知意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瘫软下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她等待着,等待着那传闻中的暴君掀起盖头,等待着那如同恶鬼般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等待着那雷霆般的怒火降临——因为她这个冒牌货!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如同踩在她的心尖上。那脚步声停在了她面前。

沈知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酒气,从前方传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可此刻在沈知意眼中,这手却如同索命的鬼爪。

那手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力道,捏住了她红盖头的一角。

沈知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最后的时刻,到了。

盖头被缓缓掀起。

预想中的丑陋狰狞并未出现,甚至没有预料中的怒吼质问。只有一片刺目的、晃动的烛光。

沈知意被那光刺得眼睫颤动,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绝望,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腰间系着的、象征着亲王身份的蟠龙纹玉带。目光缓缓上移,是同样绣着精致蟠龙纹样的、大红色的亲王婚服,衬得对方身姿挺拔如松。

再往上…越过线条流畅的下颌,是紧抿着的、颜色浅淡却形状优美的薄唇。高挺的鼻梁如同玉雕。最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如同寒潭古井,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然的、凛冽的威仪。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在摇曳的烛光下,却仿佛蕴藏着流转的星河,幽暗又璀璨。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而那双眼睛之上的眉峰,如同远山墨画,斜飞入鬓,更添几分锐利逼人的英气。

没有刀疤,没有狰狞。眼前这张脸,轮廓分明如精工雕琢,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地糅合了男子的英挺与近乎昳丽的精致。烛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俊美弧度,足以让世间任何丹青妙手为之倾倒!

沈知意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恶鬼修罗”的恐怖想象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冲击得粉碎!她微张着嘴,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何地,只是那样怔怔地、难以置信地仰视着眼前的人。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到极致的、茫然的光。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静止了。

红烛高燃,光影摇曳。满室喜庆的红,映着眼前这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沈知意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吸了进去,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萧绝,这位传闻中凶残暴戾的摄政王,薄唇微启。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饮过酒的微哑,却像淬了冰的玉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沈知意的心上,瞬间将她从极致的震撼中砸回冰冷的现实深渊:

“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