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知意几乎是在天色微亮的第一缕光线透入时,便猛地睁开了眼。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眼皮上,但高度的警觉让她瞬间清醒。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身上的狐裘滑落,带起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巨大的拔步床——锦帐低垂,里面一片静谧,只有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隐约传来。萧绝还未醒。
沈知意不敢怠慢,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被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狐裘仔细叠好,放在贵妃榻一角。她走到角落的铜盆架前,盆里的水冰冷刺骨。她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脸上。冰冷的刺激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也洗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狼狈。看着水中倒影里那张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背脊。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一个沉稳恭敬的女声响起:“王爷,王妃,奴婢紫苏,伺候梳洗。”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床帐。几乎在叩门声响起的同时,床帐内平稳的呼吸声便消失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厚重的帐幔。
萧绝坐起身,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他脸上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惺忪,眼神清明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他淡淡瞥了一眼已经起身、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的沈知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进来。” 他声音微哑,带着晨起的慵懒,却依旧不容置疑。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饰、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梳着利落的圆髻,眉眼清秀,神色沉稳,举止恭敬却不卑不亢。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铜盆、热水、布巾等物的二等丫鬟。
紫苏目不斜视,先是对着萧绝的方向深深福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然后才转向沈知意,同样恭敬地行礼:“奴婢紫苏,给王妃请安。”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沈知意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妃。
沈知意心中微动,这位紫苏姑娘,显然不是柳氏安插的秋月冬雪之流。她微微颔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免礼。”
紫苏这才起身,指挥着两个丫鬟将热水等物放在架子上,然后亲自上前,伺候萧绝洗漱。动作娴熟利落,显然是他贴身伺候惯了的。
沈知意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她从未被这样伺候过,在别院时,连洗脸水都要自己去井边打。
紫苏伺候完萧绝,又走到沈知意面前,恭敬道:“王妃,奴婢伺候您梳洗。”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浸入温热的水中,拧干,动作轻柔地要为沈知意擦拭。
“不…不必了。” 沈知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声音有些干涩,“我自己来就好。” 她实在不习惯被人如此贴身伺候,尤其在这种身份尴尬的时刻。
紫苏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并无异色,依旧恭敬地将布巾递给她:“是,王妃。”
沈知意接过温热的布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冰凉僵硬的手指接触到温热的水汽,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知觉。
梳妆镜前,紫苏打开一个精致的妆奁,里面珠翠琳琅,流光溢彩。“王妃,今日想梳个什么发髻?这套赤金红宝的头面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很衬您的气色。” 紫苏的声音温和,带着询问。
沈知意看着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又看看那套华贵逼人的头面,只觉得无比讽刺。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必了。随意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这些…也用不上。” 她指了指那些璀璨的首饰。
紫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没有多问,应了声“是”,拿起梳子,手法轻柔而熟练地为她梳理长发。最终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单螺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固定。镜中的人影,洗去了昨夜的浓妆和脂粉狼藉,露出清丽却过分苍白的本来面目,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郁,与这满室的华贵格格不入。
萧绝早已穿戴整齐。他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亲王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并未看沈知意梳妆,只是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外面庭院里覆着薄雪的景致,侧脸线条冷硬,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爷,早膳已备在偏厅。” 紫苏为沈知意整理好最后一丝鬓发,回身恭敬禀报。
萧绝“嗯”了一声,转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知意身上。那目光依旧淡漠,如同在看一件刚布置好的背景陈设。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向外走去。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她能感觉到王府里侍立的丫鬟小厮们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是带着隐隐不屑的。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她知道,昨夜新房的动静或许没有传出,但她这个“王妃”身份的真伪,以及王爷的态度,早已是这深宅大院中人精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不被王爷承认、甚至可能随时被抛弃的替嫁王妃,在这王府里,地位恐怕连有头脸的管事嬷嬷都不如。
偏厅里,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早膳。水晶虾饺、蟹黄汤包、燕窝粥、各色细点小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萧绝在主位坐下。紫苏立刻上前,为他布菜。
沈知意站在桌旁,一时不知该坐还是该站。她看着满桌自己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腹中空空,却没有任何食欲,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
“坐下。” 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口吻。他没有看她,只是端起手边的青玉碗,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沈知意依言在他下首的位置坐下。紫苏也立刻为她盛了一小碗燕窝粥放在面前。
沈知意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清甜的香气。这本该是人间至味,可她却味同嚼蜡。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拘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他不快。
一顿早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萧绝放下碗筷,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巾擦了擦手。
“紫苏。” 他开口。
“奴婢在。” 紫苏立刻躬身。
“王妃初入王府,规矩礼仪多有生疏。” 萧绝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从今日起,由你教导王妃府中规矩,熟悉府务。务必…‘尽心’。” 最后两个字,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
“是,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紫苏垂首应道,神色肃然。
沈知意的心却沉了下去。“教导规矩”,“熟悉府务”…这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是要她安分守己,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惹是生非。而紫苏,恐怕就是萧绝放在她身边,名为教导、实为监视的眼睛。
“另外,” 萧绝的目光终于转向沈知意,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的瑕疵,“沈氏既已入府,便是王府的人。这副弱不禁风、形容枯槁的模样,有失王府体面。即日起,按王妃份例调养身体,衣物用度,皆由紫苏按规制置办。本王…不希望再看到这等寒酸之态。” 他的话语毫不留情,如同鞭子抽打在沈知意本就脆弱的心上。
寒酸…有失体面…沈知意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再次掐入掌心。屈辱感如同毒火灼烧。她垂下眼,低声道:“是,妾身…谨记。”
萧绝不再看她,起身离座。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王妃,” 紫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依旧恭敬,“请随奴婢来,奴婢先带您熟悉一下栖梧苑。”
栖梧苑,便是这王妃所居的正院。庭院深深,楼阁精巧,一应陈设无不奢华。然而沈知意走在其中,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云端,没有丝毫归属感。紫苏尽职尽责地介绍着各处用途、当值的仆妇、库房钥匙…条理清晰,一丝不苟。沈知意只是沉默地听着,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行至书房外的小径时,前方回廊拐角处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笑语。
“…真真是开了眼了!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下凡呢,结果…啧啧,瞧那脸色,蜡黄蜡黄的,还没我娘气色好呢!穿得再光鲜,也掩不住一股子穷酸气!”
“可不是嘛!听说昨儿夜里…王爷根本没碰她!连床都没让上,睡在脚踏边的榻上!天不亮就起来了,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嘘!小声点!她可是顶着沈家大小姐的名头嫁进来的…”
“嘁!什么大小姐!我看呐,八成是沈家舍不得亲闺女,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的替死鬼!王爷是什么人物?能瞧得上这种货色?等着瞧吧,新鲜不了几天就得…”
“就是就是!看她那走路都打晃的样子,一阵风都能吹倒,别说伺候王爷了,怕是连自己都顾不好…”
不堪入耳的议论声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沈知意的耳朵里。她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些话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她最深的伤口上,将她极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撕得粉碎!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几个躲在暗处的丫鬟婆子脸上幸灾乐祸的鄙夷神情。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屈辱和愤怒让她几乎要冲过去质问!可脚步刚一动,手腕却被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轻轻按住。
是紫苏。
紫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告诫。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王妃,府中人多口杂。王爷既留您在此,自有王爷的道理。逞一时意气,除了授人以柄,落人口实,于您并无半分益处。”
沈知意猛地一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紫苏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她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是啊,她是谁?她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冒牌货。在这里,她没有根基,没有依靠,甚至连名分都是摇摇欲坠的。她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去发怒?除了自取其辱,让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更加得意,还能得到什么?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挺直了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再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不再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是对着紫苏,声音有些发飘,却异常清晰:“走吧。”
紫苏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松开了手:“是,王妃这边请。”
沈知意跟在紫苏身后,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去。她的脚步不再虚浮,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些恶毒的议论从未入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一颗心早已被屈辱和冰冷的现实反复凌迟,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