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如同被困在黄金笼中的鸟雀。栖梧苑华丽而冰冷,她每日的生活被紫苏安排得刻板而规律。
晨起梳洗,去向太妃(萧绝生母早逝,府中只有一位早年伺候过先帝、如今在佛堂颐养天年的老太妃)处请安——虽然老太妃常年礼佛,几乎不见外人,但规矩不可废。然后便是跟着紫苏学习王府的各项繁琐礼仪规矩:如何行走坐卧,如何应对各府命妇,如何管理内务,如何赏罚下人…紫苏教得一丝不苟,沈知意学得沉默而专注。她很清楚,这些是她在这座王府立足的、最表面的依凭。
萧绝似乎很忙,早出晚归,偶尔在府中用膳,也是在前院书房或宴客厅,极少踏足栖梧苑。沈知意与他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他也只是淡漠地看她一眼,如同看一件摆设,偶尔会问一句“规矩学得如何”、“身体可好些了”之类的场面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沈知意也恪守着“摆设”的本分。她谨记紫苏的告诫,在府中谨言慎行,对下人不亲近也不苛责,每日除了跟随紫苏学习,便是待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那是紫苏特意为她辟出的一个安静角落,里面摆放着一些基础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她有时会拿起书,却常常半晌也翻不了一页,只是望着窗外的枯枝发呆。更多的时候,她会铺开宣纸,用紫苏送来的颜料,一遍遍描摹院角那几株在寒风中绽放的梅树。浓墨重彩的朱砂红,落在素白的宣纸上,像凝固的血。
王府的下人们起初还带着几分试探和观望,见她沉默寡言,不受王爷待见,又得了紫苏的“教导”,那些原本藏在暗处的轻慢便渐渐浮上了水面。
份例里的炭火,送来的总是最次等的黑炭,烟气大,烧不了多久就只剩灰烬。送来的饭食,虽不至于馊臭,却常常是温吞甚至微凉的,菜品也多是些寡淡的素菜,不见荤腥。派来伺候的二等丫鬟春桃和夏荷,一个木讷呆板,问三句答不出一句;一个则眼神飘忽,做事丢三落四,沏的茶不是太烫就是太凉,连打水都能洒一地。
沈知意对此心知肚明,却始终沉默。她冷眼看着春桃笨拙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玉器摆件,动作粗鲁得让人心惊;看着夏荷“不小心”将半盏温茶泼在她刚画好的红梅图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污渍;看着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将本该清扫干净的落叶故意堆在她书房窗下……
她只是默默地收起被毁掉的画,默默地将窗下的落叶扫拢,默默地裹紧紫苏为她添置的新棉衣——那衣服料子虽好,但夹棉却明显不足,在这深冬的王府里,依旧能感觉到丝丝寒意钻入骨髓。
这一切,紫苏都看在眼里。她并未苛责那些偷奸耍滑的下人,只是在沈知意被炭烟呛得咳嗽时,会默不作声地开窗通风;在沈知意看着凉掉的饭菜蹙眉时,会吩咐小厨房重新温过;在春桃差点失手打碎一只前朝官窑花瓶时,会及时伸手稳稳扶住,然后淡淡地瞥了吓得面无人色的春桃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斥责,却让春桃瞬间冷汗涔涔,此后做事倒是小心了不少。
紫苏的态度,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那些下人的刁难始终停留在“怠慢”的层面,不敢真正做出什么伤及沈知意身体的恶事。沈知意明白,这是萧绝的意思。他留下她,或许有他的用意,在她还有用或者他还没决定如何处置之前,他不允许她真的出事。
这天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沈知意正坐在小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枝桠出神。紫苏端着一个红木食盒走了进来。
“王妃,” 紫苏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汤,“王爷今日在前院书房议事,午膳未用。小厨房炖了参鸡汤,王爷吩咐给王妃也送一盅来,补补气血。”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知意微微一怔。萧绝…给她送汤?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关怀”意味的举动,让她心中非但没有暖意,反而升起一丝警惕。她看着那盅汤,乳白色的汤汁上浮着金黄的油花,香气浓郁。但她没有动。
“王爷议事辛苦,这汤…还是给王爷送去吧。” 沈知意轻声推辞。
紫苏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平静下的警惕和疏离,也不勉强,只道:“王爷那边自有安排。王妃身子弱,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的。趁热喝了吧。” 她将汤盅和一个小玉碗端出来,放在沈知意面前。
特意吩咐?沈知意心中冷笑。是怕她这个“体面”的摆设真的病倒,给他添麻烦吧?她不再推辞,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慢慢送入口中。汤很鲜美,带着人参特有的微苦回甘,滚烫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就在她喝下小半碗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王府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书房门口,神色有些焦急,对着紫苏抱拳道:“紫苏姑娘,王爷急召!请姑娘速去前院书房!”
紫苏眉头微蹙,显然事出突然。她看了一眼还在喝汤的沈知意,略一沉吟,对门口候着的春桃和夏荷道:“你们好生伺候王妃。” 又对沈知意福了福身:“王妃,奴婢去去就回。”
“你去吧。” 沈知意放下调羹,点了点头。
紫苏快步跟着那侍卫离开了。
书房里只剩下沈知意和两个丫鬟。春桃依旧垂手站在门边,像个木头桩子。夏荷则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盅还剩大半的参鸡汤上,又偷偷瞥了一眼沈知意。
沈知意没什么胃口,加上心中有事,便道:“春桃,把这汤收下去吧。”
“是。” 春桃应了一声,上前来收拾。
“王妃,这汤…怪可惜的。” 夏荷突然开口,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王爷特意赏的,奴婢看您也没喝多少。要不…奴婢帮您温在炉子上?您晚点再用?” 她说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汤盅。
沈知意岂会不明白她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贪下这点好东西。她心中厌烦,懒得计较,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左右不过是盅汤。
夏荷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谢王妃赏!” 忙不迭地和春桃一起收拾了食盒退下。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沈知意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头也如同压着铅块。萧绝突然急召紫苏,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吗?会不会…与沈家有关?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目光落在窗外回廊下,几株耐寒的冬青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沫。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知意站得有些腿酸,便想回书案后坐下。就在她转身之际,脚下突然一滑!
“啊!” 她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原来不知何时,夏荷方才收拾汤盅时,不小心洒了几滴油腻的汤汁在地砖上,未曾清理干净。沈知意心思恍惚,未曾留意,竟一脚踩了上去!
眼看后脑就要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青砖地上,沈知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柏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沈知意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萧绝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正俯身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四目相对。
沈知意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惊惶失措的倒影,以及…一丝未来得及褪去的、冰冷的锐利。那锐利并非针对她,更像是刚从某种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隔着不算厚的冬衣,传递来灼人的温度。沈知意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瞬间烧得滚烫。
“王…王爷…” 她声音发颤,挣扎着想站直身体。
萧绝却并未立刻松手。他揽着她的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又扫了一眼地上那滩未干的油渍,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寒潭结冰。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