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厚重的毡帘在身后悄然落下,隔绝了外面篝火大会隐隐传来的喧嚣与烤肉香气。

陈离一步踏入卡德尔王后指引的帐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草药、奇异熏香以及某种……类似腐木和铁锈般的阴冷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帐篷内部的光线昏暗得令人窒息,唯有一盏孤零零的、灯座由惨白扭曲人骨制成的油灯,在中央摇曳着碧绿色的火苗。

那诡异的绿光如同鬼火,将整个空间涂抹上一层不祥的幽暗,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四周的阴影更加浓稠粘腻,仿佛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恶鬼。

借着这瘆人的微光,陈离的瞳孔骤然收缩——帐篷壁上,赫然悬挂着各式各样风干扭曲的野兽头颅,狰狞的獠牙在绿光下泛着冷意;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其间还夹杂着几颗明显属于人类的、早已失去所有水分和生机的干瘪头颅,黑洞洞的眼眶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支撑帐篷的骨架上,也缠绕着更多细小的、显然属于不同部位的人骨,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亵渎生命、直抵灵魂深处的邪异与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背对着他,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幽灵般静静伫立。那身影仿佛感受到了他的闯入,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诡异的姿态转了过来。兜帽下,露出一张如同风干树皮般枯萎褶皱的老妪脸庞,稀疏的白发紧贴着头皮,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锁定在陈离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反而充满了某种近乎狂热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期待!一个沙哑、干涩,仿佛两块朽木摩擦的声音,带着洞穿一切的诡异力量,清晰地刺破了死寂:

“你来了?”

“不该……存于此世……之人?”

轰隆!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陈离的天灵盖上!他浑身剧震,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穿越!这是他心底最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诡异的老妪,竟然一口道破?!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强自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你是?”

“老朽泽丽卡,”老妪——蛮夷部落大祭司——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双燃烧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离,“蛮夷部落的……大祭司。你,叫陈离,是不是?”她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陈离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头滚动了一下。松木赞确实提过每个部落都有神秘莫测、极少露面的祭司,但从未说过还有一位凌驾于所有部落祭司之上的“大祭司”!而且这位大祭司……也太邪门了!帐篷里这场景,让他瞬间联想到穿越前看过的那些邪教献祭电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子冒昧,”陈离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迎向泽丽卡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敢问大祭司,为何说小子是……不该存于此世之人?”他必须弄清楚,这老怪物到底知道多少!

泽丽卡那枯树皮般的脸上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那根如同鹰爪般枯瘦、指甲尖利的手指,朝着帐篷更深处、那碧绿烛火摇曳得最诡异的地方,轻轻一点:“随我来。”

陈离硬着头皮跟上。越往里走,那股阴冷邪异的气息越重。他看到角落里随意堆放的、更多风干的动物甚至人形骸骨;看到地面上用暗红色的、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血液绘制的扭曲符文;甚至看到一盏造型更加怪诞的油灯,灯油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灯芯燃烧时,隐约有极其细微、扭曲痛苦的面容在火光中一闪而逝!饶是陈离在草原历练三年,见惯了生死搏杀,此刻也感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不用怕,”泽丽卡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陈离觉得更加毛骨悚然,“你所见的这些……头颅、骸骨、灯油……皆是身负大诅咒、大冤屈,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怨念滔天,祸乱草原的不祥存在。寻常手段无法超度,只能由老朽以秘法拘束于此,以魂为薪,燃此幽灯,方能镇压其戾气,保一方……暂时的平静。”她指着那盏暗红油灯,“此灯之油,便是炼化其怨魂所得。”

陈离看着那灯芯跳跃的诡异火光,胃里一阵翻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炼魂为油?!这他妈比邪魔外道还邪魔外道!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嗯。”声音干涩得厉害。眼前这景象,这手段,让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一个词——邪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悸:“大祭司……你……你会不会‘邪能’啊?”

“嗯?”泽丽卡缓缓转过身,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疑惑,那双燃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邪……能?那是何物?”她的困惑不似作伪。

陈离心中猛地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小子胡言乱语,大祭司勿怪!”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这世界没有燃烧军团……但这大祭司的手段,也绝对不是什么正道!

“来,离小子,”泽丽卡不再追问,指了指铺在地上的一张陈旧、但相对干净的兽皮,“老朽这般唤你,可好?坐下说话。”

“当然可以,大祭司随意。”陈离如蒙大赦,依言盘膝坐下,尽量不去看周围那些令人作呕的“装饰品”。

他刚刚坐定,泽丽卡那双燃烧的眼睛便如同探照灯般再次锁定了他,单刀直入,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骤然降临于此方天地的异乡人,感觉如何?此界……与你来处,可有不同?”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陈离的皮囊,直视着他灵魂深处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烙印!

陈离心中警铃再次狂响!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跳起来逃跑的冲动,脸上努力挤出茫然和不解:“什么?大祭司,小子……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什么异乡人?什么来处?”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装傻充愣。

“呵呵……”泽丽卡发出一阵如同夜枭啼鸣般的低笑,枯槁的手轻轻摆了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宽容,“不必惊慌,更不必隐瞒。此秘密,天地间唯老朽一人知晓。自你破开虚空,坠落于月牙河畔的那一刻起,天穹之上,星辰移位,命轨崩乱,一道不属于此界的‘异数’之光,便已昭示老朽!你的到来,是劫数,亦是机缘!它将如狂澜,彻底搅动蛮夷部落这潭沉寂的死水,将其推向一个……连老朽都无法窥视其全貌的、未知的巅峰或深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预言感,眼中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

“至于中原那些枯坐云端、妄图执掌天命的所谓‘圣人’、‘老古董’……”泽丽卡嘴角勾起一抹极其不屑的冷笑,“彼辈之眼,早已被自身权欲蒙蔽,只盯着那方寸之间的蝇营狗苟,岂能洞察天外之变?你的降临之兆,已被老朽以部落传承千载的‘遮天秘术’彻底搅乱、封锁!他们……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和对中原强者的极度轻蔑。

陈离只是静静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没有流露出过多的震惊或认可。信息量太大了!这老怪物不仅知道他是穿越者,还似乎能观测天象,甚至能屏蔽天机?她到底想干什么?

泽丽卡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直指苍穹:“离小子,你……如何看待头顶这片天?”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指向帐篷顶,仿佛要刺穿那厚厚的毡布,直抵无尽苍穹。

“天?”陈离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只看到帐篷顶幽暗的阴影,“天……不就是天吗?覆盖四野,承载万物,日月星辰,雨雪风霜……”他试图用最朴素的理解回答。

“呵……”泽丽卡发出一声充满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嗤笑,缓缓摇头,那双燃烧的眼睛里射出刻骨的恨意与疯狂,“承载万物?覆盖四野?不!你错了!大错特错!在我们头顶的,不是什么庇护众生的穹庐,而是一张……一张无形的、冰冷的、贪婪的巨网!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而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无论是强大的蛮族勇士,还是孱弱的中原农夫,都不过是这囚笼中被圈养……等待收割的食物!就像……就像外面那些被我们宰杀、啖食其肉的牛羊!”她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怨毒和不甘!

“轰!”陈离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被重锤击中!圈养?食物?捅破这天?!这老祭司疯了?!这世界观比帐篷里的人头骨灯还让他惊悚!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接受部落大祭司的接见,而是在聆听一个灭世疯子的呓语!

泽丽卡无视陈离眼中翻腾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燃烧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火焰:“老朽穷尽一生,翻阅无数禁忌古籍,窥探命运长河的碎片,所求……便是找到捅破这张巨网、砸碎这无形囚笼的一线可能!为此,哪怕万劫不复,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随即又猛地低沉下来,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陈离脸上,充满了宿命般的寄托:“直到……三年前!你的降临!那道撕裂虚空、不属于此界的‘异数’之光!它……就是老朽苦寻一生,那唯一的、渺茫的……破天之机!”

陈离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感觉自己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一个最荒诞不经的阴谋论。但眼前这老祭司眼中的疯狂、怨毒和那种近乎偏执的笃定,却又让他无法完全将其斥为疯话。这感觉……就像被人强行塞进了一辆失控的、冲向悬崖的马车!

就在陈离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泽丽卡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不知从哪里(陈离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摸出了一本东西。那是一本极其古旧的书册,封面不知由何种兽皮鞣制,呈现出一种沉暗的深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尽时光的厚重感。泽丽卡小心翼翼地将书册递向陈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拿着它。”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物……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老朽……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陈离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书册入手,出乎意料的沉重!仿佛托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冰冷的顽铁!他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厚重的、似乎随时会碎裂的封面——里面,是同样古旧的、泛着奇异淡黄色的纸张。然而,纸张之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一个符号、甚至一道墨痕都没有!这是一本彻头彻尾的……无字天书!

“大祭司,这……”陈离愕然抬头,“这书……无字啊?”

泽丽卡只是缓缓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包含了无尽的期待、深藏的忧虑,以及一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释然。她没有回答陈离的问题,只是缓缓地、坚决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误入禁地的飞蛾:“你……该走了。”

逐客令下得如此突兀,让陈离满腹的疑问和惊骇堵在胸口,几乎要爆炸!但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邪异、疯狂和死亡气息的鬼地方了!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泽丽卡恭敬地行了一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大祭司保重,小子……告退。”说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朝着那隔绝内外、象征着“正常世界”的厚重毡帘快步走去,只想立刻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毡帘边缘时,泽丽卡那沙哑干涩、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幽幽地、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离小子……”

“希望有朝一日……当那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当那苍穹倾覆、大地崩裂之时……你能……看在草原曾予你三年安身之地的份上……”

“给蛮夷部落……留下一条……最后的生路……”

“在此……老朽……拜谢了……”

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悲凉与近乎哀求的托付,如同冰冷的铅块,狠狠砸在陈离的心头!他脚步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用力掀开毡帘,逃也似的冲入了外面篝火大会喧嚣而温暖的空气中。身后那阴冷邪异的气息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托付,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