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监牢通道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与绝望气息。
苏识站在光线略显昏暗的房间内,鼻尖还残留着稻草腐败和血腥的铁锈味,身上的囚服沾满污垢和暗褐色的血渍,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他疲惫的目光扫过房间——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扇半开的木窗透进些许天光。
窗边,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凭窗远眺,似乎在欣赏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枝。
听到门响,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晨光恰好勾勒出他清俊儒雅、却又带着一丝上位者疲惫的侧脸轮廓。
他看到苏识,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如同故友重逢:
“苏先生。”
“是你?”苏识瞳孔微缩,瞬间认出了来人——正是当日在欧阳宜那间堆满古籍、弥漫着陈旧纸墨香气的书斋里,有过一面之缘、自称“夏英”的年轻士子!
只是此刻,此人身上那股刻意收敛却依旧掩饰不住的贵气,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与书斋中那个虚心求教的学子判若两人。
“正是在下。”夏英——或者说赢夙——拱手为礼,姿态放得极低,目光灼灼地看着苏识,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书斋一别,时日虽短,先生当日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宏愿,如黄钟大吕,震耳发聩!夙日夜思之,心绪难平!先生之大才,胸襟之广博,志向之高远,实乃当世罕见!夙,深为折服!”他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眼神中的热切几乎要溢出来。
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污秽不堪的囚服,上面大块大块暗褐色的血污如同狰狞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他所背负的滔天冤屈与惨剧。
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弧度,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浓重的悲凉:“疑罪之身,身负屠村血案,如过街之鼠,惶惶不可终日。如此狼狈不堪,何谈大才?先生谬赞了。”
他摊开双手,仿佛要将这满身的污秽与屈辱展示给对方看。
赢夙却仿佛没看见他身上的血污与狼狈,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了苏识欲要行礼的双臂!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的目光直视着苏识眼底深处的悲痛与愤怒,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斩钉截铁的信任:“先生此言差矣!能道出那等横渠四句,心怀苍生社稷者,其品格如皓月当空,岂是那等丧心病狂、屠戮无辜的禽兽所能企及?夙虽不才,亦知人观心!先生之清白,天地可鉴!这屠村之罪,定是奸人构陷,嫁祸于先生!”
他话语中的笃定和信任,如同寒夜中的篝火,瞬间灼烫了苏识冰冷绝望的心。
苏识心头剧震,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自称“夏英”的年轻人。
对方眼中的真诚与信任做不得假,但这无条件的信任从何而来?仅仅因为那几句剽窃来的名言?他心中疑窦丛生。
“对了,”赢夙仿佛才想起什么,松开扶着苏识的手,后退半步,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对着苏识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恭敬至极,“请容在下重新正式介绍。
在下本名——赢夙,字扶苏。此前在书斋冒用假名‘夏英’,实乃情非得已,还望先生恕罪!”
赢夙……赢夙?!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苏识混沌的脑海之中!
这名字……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在哪里听过?!在哪里?!
我靠!我靠靠靠!
苏识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开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他娘的不就是那个刚刚登基不久、励精图治、在坊间颇有贤名的——夏国新君吗?!那个传说中励精图治、意图中兴夏国的年轻皇帝?!
一瞬间,巨大的震惊、荒谬感和本能的求生欲让他几乎窒息!
不管眼前这位是真是假,在如此境地遇到一位君王,其凶险程度不亚于在悬崖边跳舞!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再次躬身下拜,膝盖一软:“罪……罪民苏识,拜见国……”
“先生万万不可!”赢夙眼疾手快,再次抢上前一步,死死托住苏识下拜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苏识根本无法弯下腰去!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真诚,“此地非朝堂,此刻亦非君臣相见!赢夙此来,只为寻访先生这位当世大才!先生若再行此礼,便是折煞赢夙了!”他的目光坦荡而热切,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苏识被他强硬的姿态阻止,只能僵直地站着,看着这位年轻的君王。
赢夙毫不在意苏识身上刺鼻的血污和囚牢的气息,扶着他手臂的手甚至微微用力,传递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当日书斋匆匆一晤,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令夙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处理完紧急政务,夙便立刻派人四处寻访先生踪迹,只想再聆教诲,共商国是。
却不料……竟得知先生身陷囹圄,蒙此不白之冤!”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和愤怒,“然夙深信先生品性!此等滔天血案,绝非先生所为!先生定是遭了小人毒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灼热和郑重,如同燃烧的星辰,紧紧锁住苏识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君王托付江山的沉重与恳切:“先生!夏国积弱,外有强邻虎视眈眈,内有奸佞蠹虫丛生!赢夙虽登大位,却如履薄冰,深感力不从心!先生之大才,胸藏锦绣,腹有良谋,心怀天下黎民!夙,恳请先生出山助我!光复我夏国往日之荣光,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真正的求贤之礼!腰弯得极低,姿态放得极谦卑!
苏识看着眼前这位向自己行着大礼的年轻君王,心中五味杂陈。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深深的茫然和本能地抗拒。他只是个想苟在村里安稳度日的小民,顶多有点后世的知识,何德何能参与这庙堂倾轧、国运兴衰?
他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国主……这……请恕草民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实难当此重任……”
“诶!先生不必急着拒绝!”赢夙似乎早有预料,直起身,脸上并无不悦,反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物件——那是一块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以阳文深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背面则盘绕着一条栩栩如生、鳞爪飞扬的蟠龙!令牌边缘刻着细小的篆文,显然代表着极高的权限!
他将令牌稳稳地递到苏识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此乃清风城最高调兵令牌!凭此令牌,城内守军、府衙捕快,皆听先生调遣!先生身负血海深仇,蒙受不白之冤,当务之急是洗刷冤屈,手刃仇雠!夙知先生必不愿假手于人!此令,便是夙助先生查清真相、报仇雪恨之凭仗!”
苏识的目光瞬间被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牢牢吸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太清楚这令牌的分量了!仅凭他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追查屠村真凶,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渺茫!而有了这枚令牌,意味着官方的力量、庞大的资源将为他所用!意味着他能为桃花村一百三十七口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枚冰冷的、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令牌!入手沉重,寒意刺骨,却让他绝望的心底燃起了一簇名为希望的火焰!
他紧紧握住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对着眼前这位在他最绝望时刻伸出援手、给予他最大信任的年轻君王,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如同金石交击: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这不仅仅是一句承诺,更是一种以生命为抵押的誓言!
赢夙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久旱逢甘霖,疲惫的旅人望见绿洲!他脸上的郑重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慰,仿佛看到了夏国中兴的曙光!
他重重一拍苏识的肩膀(毫不介意那囚服的污秽),朗声道:“好!好一个‘以国士报之’!赢夙便在京城,静候先生佳音!待先生洗雪沉冤,凯旋之日,便是你我君臣携手,共襄盛世之时!”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满心的激荡与期待,转身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去,那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
门外守候的黑袍男子——黑印——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立刻无声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