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跟太奶奶去草房睡觉。"她的声音又软又黏,像灶台上熬糊的麦芽糖,可甜腻底下藏着根刺,扎得我后颈发麻。
我拼命往后挣脱,可她的胳膊硬得像冬天冻透的麻绳,拽着我往门槛外拖。布鞋底在青砖地上蹭出刺耳的刮擦声,我瞥见八仙桌下洒了半摊粥,米粒混着碎瓷片,在闪电的青光里泛着冷意。
"太奶奶我不困!"我带着哭腔去掰她的手指,那手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没有温度,没有软乎气儿,连脉搏都摸不着。"我要跟爷奶睡!"
"福子!"爷爷的吼声像炸雷劈在头顶。他原本蹲在灶前拨火,这会儿猛地站起来,火钳"当啷"砸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眉峰拧成个死结,眼睛红得跟刚杀完猪的案板似的。"太奶奶叫你去你就去!"
奶奶攥着半截没点着的火柴,指甲盖都泛白了:"他才七岁......"
"闭嘴!"爷爷冲奶奶吼完,又转身对我弯腰,可那眼神还是刀子似的扎人,"太奶奶疼你,要哄你睡。你当是上回偷摘后院枣子,撒泼打滚就能混过去?"
我打了个寒颤。上回偷枣被爷爷逮住,他拿笤帚疙瘩抽我腿,可再疼也没现在这股子凉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我害怕挨打,又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太奶奶走,太奶奶的棉袍扫过我裤脚时,那股陈年老灰的味道突然变了,混进股腥甜,像过年杀羊时,羊血滴在雪地上的味儿。
草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裹着潮土气扑出来。我被按在炕沿上,太奶奶蹲在我跟前,黑洞洞的眼眶里那两点红光还在晃,像坟头飘的鬼火。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我额头,我猛地缩脖子,却撞在她胸口——硬邦邦的,隔着棉袍都能摸到硌人的棱角,像揣了块冻硬的锅盔。
"福子不怕。"她从怀里摸出块糖,糖纸都发黄了,"太奶奶给你留的,甜。"
我盯着那糖,喉结动了动。昨儿在村头代销点,我盯着水果糖看了半晌,被奶奶拽走时还抽抽搭搭的。可这会儿糖纸在她手里窸窣响,我却觉得那甜味里浸着血。
"咔啦——"又是一道闪电劈开夜空。草房的窗户纸被风吹得鼓起来,映出两个影子。太奶奶的影子贴在墙上,另一个影子更小,蜷在她脚边,像只缩成球的猫。
我盯着那影子,后脊梁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那影子的头顶,分明翘着撮呆毛,跟我早上梳头没梳开的发旋一模一样。
"福子在看什么?"太奶奶突然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我鼻尖。她嘴里呼出的气是凉的,带着股烂树根的苦味,"是在看影子么?"
我僵得像块冻萝卜,连摇头都不敢。
"影子呀,要成对才热闹。"她指甲划过我手背,留下五道白印子,"六十年前,山后头老陈家的小闺女,就是跟着影子走的。"她突然笑起来,皱纹堆成核桃壳,"她娘追着喊'妞妞回家',可那小闺女啊,跟着影子往林子里钻,最后......"
"娘!"爷爷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股发颤的狠劲。太奶奶的笑戛然而止,像被人掐断的布谷鸟叫。她松开我的手,黑棉袍扫过炕沿,蹭得我腿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福子快睡觉。"她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住,"把糖吃了。"
草房的门"砰"地关上,我听见门闩"咔嗒"一声扣上。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顺着房檐砸在青石板上,像有人拿石子儿狠命砸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