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蓝布褂子后背湿了一片,裤脚溅着泥点,驴车后板上躺着个裹黑棉袍的人。“他太奶奶犯迷糊,非说要回老房子。”爷爷搓着手上的老茧,声音里带着疲惫,“哄了半天才肯跟来。”
我扒着驴车看去,太奶奶的脸陷在黑棉袍里,像块泡在水中的老树皮。她的手攥着棉袍角,指甲盖泛着青灰色,比老木匠的符纸还要苍白。
爷爷要扶她下车,她突然攥紧爷爷的手腕,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爷爷疼得皱眉。
太奶奶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浑浊的眼珠里像有团火在燃烧:“敲、敲门!”
“啥?”爷爷愣住了。
院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一下,两下,第三下刚好撞在堂屋老座钟的整点上——当!当!当!
戌时到了。我打了个寒颤。门是奶奶亲手闩上的,院里除了我们没别人。
爷爷两步跨到门前,拉开门闩的手直发抖。门外空无一人,风卷着落叶扑进来,扫过太奶奶的脚边。她突然笑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老风箱漏了气。
“都进屋。”爷爷扯着太奶奶的胳膊往堂屋走,她的棉袍扫过门槛时,我看见她脚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子上串着颗发黑的珠子,像晒干的血。
堂屋的油灯忽明忽暗。太奶奶坐在八仙桌旁,奶奶端来热粥,她看都不看,浑浊的眼珠直往门口飘。突然,她猛地站起来,黑棉袍扫翻了粥碗,“哗啦”一声碎在地上。
“那是什么?”她枯瘦的手指指向门楣,青筋像蚯蚓爬满手背。
所有人都抬头——符纸还歪歪扭扭贴在那儿,被小叔扫过的角卷着,像只张牙舞爪的鬼。
“撕了!”太奶奶扑过去,爷爷赶紧扶住她。她指甲抠进爷爷手背,血珠渗出来:“撕了!那是招鬼的!”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有人捏着嗓子学小孩说话:“招鬼进院,招鬼进院——”
奶奶脸色煞白:“娘,这是镇阴符...”
“镇阴符?”太奶奶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这是木匠给的符吧,你当那老东西安的什么心?他是要引——”
“娘!”爷爷打断她,“福子还在这儿。”他转头对小叔使了个眼色,“把符纸撕了。”
小叔犹豫着伸手去够符纸。他指尖刚碰到黄纸,窗外“咔嚓”炸响一个惊雷。狂风灌进院子,吹得堂屋门“哐当”撞在墙上,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中,我听见太奶奶的笑声,又轻又尖,像针往耳朵里扎:“进院了,进院了...”
“点灯!点灯!”奶奶摸索着火柴。
闪电劈开天空的刹那,我看见太奶奶站在窗口,黑棉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是一个,是两个。第二个影子更瘦,更矮,像个蹲在她脚边的小孩。
我的心跳得要撞破喉咙。闪电熄灭的瞬间,太奶奶转过脸来,我看见她眼睛里亮着两点红光,比老木匠的符纸还要刺眼。
2
不知怎么回事,奶奶手中的火柴怎么都划不燃,黑暗裹挟着雷雨的腥气涌入鼻腔,我喉咙里像塞了团冰碴,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灯终于点着了,忽然太奶奶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掐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