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罗晨不知道的是,作诗一事给京城的大街小巷带来了一场轰动。
醉仙楼诗会散场之后,很多人已经将今天诗会上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褚玉堂跌跌撞撞地冲进钦天监监正的府邸,额头上还带着醉仙楼仓皇逃离时撞出的淤青。
府中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父亲!”
“您要为孩儿做主啊!!"
褚玉堂扑倒在书房门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书房内,褚怀明正在批阅星象记录。
听到儿子这般失态,他眉头一皱,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成何体统!"
说着,褚怀明脸色一沉。
"进来说话。"
听到此话,褚玉堂踉跄着爬进书房,将醉仙楼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说到罗晨那首《石壕吏》时,褚怀明手中的青瓷茶盏"啪"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官袍下摆。
"好个不知死活的一介平民!"
褚怀明面色阴沉似水,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
"你可查过此人底细?"
见到父亲询问,褚玉堂便将自己派人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儿子派人查过,说此人原本是扬州丝绸商之子。"
“母早亡,幼年随父行商,后家道中落,父亲病故,被江湖刀客"断水刀"陈无锋收为弟子。”
“陈无锋死后,罗晨流落江湖,此次来京城,只怕是想谋个出路。”
说着,褚玉堂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但……"
"但什么?"褚怀明面露疑惑。
此刻的褚玉堂也不再犹豫,将心中的话如实说出:"但那罗晨作诗时,眼中杀气毕露。”
“特别是提到'吏呼一何怒'时,那眼神……简直像要杀人一般。"
“你确定?”褚怀明眼神闪着寒芒。
见状,褚玉堂眼神一凝,连忙点头:“不仅如此,罗晨还说我和侯府大公子庄之甫所作之诗,不堪入耳!”
“他如此一说,这不是在打平津侯的脸吗?”
听罢,褚怀明面色凝重,猛地站起身,官袍无风自动。
"来人!备轿!”
“本官要即刻去平津侯府一趟!"
而后,他转向儿子,声音压得极低。
"依我看来,这小子怕是来者不善。"
“说不定,是来找我褚府的麻烦来了!”
闻言,褚玉堂脸色瞬间惨白。
……
与此同时,平津侯府内灯火通明。
庄之甫一进门就砸了厅堂里的青花瓷瓶,吓得侍女们瑟瑟发抖。
侯府大夫人蒋襄闻声而来,见状立刻屏退左右。
"母亲!”
“那罗晨今日……"
庄之甫咬牙切齿地将事情经过道来,说到激动处,竟将手中的折扇生生折断。
见到这一幕,蒋襄眯起三角眼,手指轻茶案上的玉镇纸。
"你确定他是扬州来的人?"
庄之甫接连点头,十分确定道:"千真万确!”
“出了醉仙楼之后,我立马派人去打听的。"
"不可能!"蒋襄冷笑一声,"我们家什么时候跟扬州那边的人结仇了?"
而后,她突然噤声,警惕地看了眼窗外。
"此事蹊跷!”
“一个商贾之子,怎敢如此放肆?”
“背后必有指使。"
见状,庄之甫压低声音:"母亲的意思是……有人想借此事,打压我们侯府?"
蒋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账册。
"明日早朝,你可去参他一本。”
“你还可去找几个御史,让他们联名上奏。"
说着,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
"就用这个罪名。"
庄之甫凑近一看,顿时露出阴险的笑容。
"妙啊!”
“诽谤朝政、蛊惑民心,这两条足够让他掉脑袋了!"
"不止如此。"蒋襄再次坐下,“你还要派人去扬州仔细查查,看看这个'罗晨'到底是何方神圣。"
……
礼部尚书章府内。
章明德正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罗晨的"恶行"。
"那罗晨简直狂妄至极!"
说着,章明德显得极为愤慨。
"他不仅羞辱儿子,还作诗讽刺朝廷用兵不利!”
“说什么'王师北定中原日',这不是在暗示朝廷无能吗?"
一边的章尚书捋着花白胡须,眼中寒光闪烁。
"你可注意到,他与谁来往密切?"
"枕楼的香暗荼和那个戏子八公子,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章明德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还为醉仙楼的花魁柳如媛赎了身!"
"枕楼?"章尚书手中的茶盖"叮"地一声落在杯上,"难怪……难怪……"
"父亲想到了什么?"
章尚书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前。
"你可知道,枕楼背后是谁的势力?"
章明德摇头。
"是柔远公主。"章尚书声音压得极低,"十年前,那个来我大雍为质的冬夏郡主……"
说着,他转身盯着儿子。
"此事绝非偶然。”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章明德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现在……"
"明日为父就上奏陛下,治他个诽谤朝政之罪。"
说着,章尚书来到桌案旁,草拟出一份奏折草稿。
"你立刻去联系我们在御史台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
城南贫民窟的茅屋内,烛火摇曳。
郑老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得厉害,墨汁几次滴落在草纸上。
此时的他今年六十有三,曾是县学廪生,因直言进谏被革除功名,沦落至此。
"老伴儿,你快来看!"
郑老汉声音哽咽,指着刚誊写完的《石壕吏》。
"这位罗公子,当真说出了咱们老百姓的心声啊!"
老妻王氏凑近一看,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水。
"这……这不就是十几年前征丁时,咱们巷子刘家的事吗?"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卖炭的张老汉,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郑秀才!”
“听说城里出了个为民请命的大才子?”
随后,郑老汉连忙将诗作递给张老汉。
张老汉虽不识字,但听郑老汉念完《卖炭翁》,那张被炭火熏黑的脸上顿时老泪纵横。
"这……这说的不就是老汉我吗?”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字不差啊!"
而后,这个消息像野火般在贫民窟蔓延。
不到一个时辰,郑老汉的破茅屋里挤满了街坊邻居。
卖菜的李大娘带来了珍藏的半截蜡烛,寡妇赵氏贡献出给亡夫上坟用的宣纸残片,连平日吝啬的酒肆老板都拎来一壶浊酒。
"咱们得把这些诗传出去!"张老汉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三个铜钱,"这是我今日卖炭所得,全拿去多买些纸墨!"
郑老汉却按住他的手:"不可。”
“这些诗若被官府发现……"
"怕什么!"铁匠王二猛地拍案,"大不了蹲大牢!”
“这位罗公子敢为咱们说话,咱们难道连传个诗都不敢?"
夜深人静时,郑老汉望着桌上堆积的诗稿,不禁感慨万千。
……
城东破庙里。
丐帮帮主"独眼龙"听完弟子的汇报,猛地拍案而起,震得供桌上的破碗叮当作响。
"好!这位罗公子是条汉子!"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老三,你立刻去找'百晓生',让他把这些诗编成莲花落。"
听着,三代弟子孙瘸子犹豫道:"帮主,官府若追究起来……"
独眼龙冷笑一声,敲了敲他那条铁铸的假腿:"八年前,老子这条腿就是被储怀明的家奴打断的。”
“如今有人敢骂那些狗官,丐帮岂能袖手旁观?"
说着,他转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乞丐。
"小六子,你机灵,明日混进宫去,把诗传给御膳房的刘公公。”
“记住,只传《悯农》和《卖炭翁》,莫要传那些太尖锐的。"
小六子眨巴着眼睛:"帮主,为啥呀?"
"傻小子,皇上也是人,也有良心。"独眼龙摸了摸小六子的头,"咱们得让皇上知道,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但又不能让他觉得是在骂他。"
夜深时分,独眼龙独自来到庙后的一处孤坟前,倒上一碗浊酒。
"老帮主,您当年说得对,这天下终究会有人为百姓说话……”
……
国子监的偏院内,寒门学子王明远正伏案疾书。
他正是今天在醉仙楼作诗的那个寒门书生。
烛光下,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明远兄,这样太危险了。"同窗李文焕按住他的手腕,"若被学正发现,你的功名就……”
听到这话,王明远甩开他的手。
"李兄可还记得,去岁令妹被褚玉堂强抢入府的事?”
“如今有人敢为我们说话,我们难道连传个诗都不敢?"
听对方如此一说,李文焕顿时红了眼眶。
他沉默片刻,来到书案前,执笔蘸墨,草拟出一份名册。
"这是愿意联名的三十六位同窗名单。”
“我已让他们各自抄写了几份,明日分头行动。"
“我没想到,明远兄的心志也如此坚决!”
一旁的王明远接过名册,不自觉压低声音:"我有个主意!”
“礼部尚书家的车夫是我同乡,他说明日章尚书要上奏弹劾罗公子……"
"你的意思是?"李文焕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得抢先一步。"王明远眼中闪着精光,"太学祭酒文大人最是爱才,若能让他看到这些诗……"
二人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王明远猛地吹灭蜡烛,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不必惊慌,是我。"
门开处,走进来的是太学博士周正明。
这位素来严肃的师长手中竟拿着一叠诗稿:"老夫今夜巡夜,已经抓了七个传抄诗作的学生……"
在王明远惨白的脸色中,他突然话锋一转。
“写得不错,比你们平日作的八股强多了。"
说着,周正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方大人的荐书。”
“他明日要进宫讲经,或许……"
见状,王明远扑通一声跪下。
"学生代天下寒士,谢过恩师!"
……
醉仙楼后院的小阁里,几位歌姬围坐一桌。
头牌姑娘柳如媛虽已赎身,却特意从枕楼赶来,为意中人排忧解难。
"姐妹们,我想了一计。"柳如媛轻抚琴弦,"咱们把这些诗编成小调,明日唱给那些达官贵人听。"
乐师琳雯皱眉道:"可那些大人若听出弦外之音……"
"正因如此才要唱。"柳如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们想,若是直白地骂他们,必定惹来祸事。”
“但若唱成哀婉动人的曲子,那些大人为了显示风雅,反而会跟着传唱。"
众女恍然大悟。
琴师小桃红突然笑道:"我有个相好在礼部当差,他说章尚书最是好附庸风雅……"
"妙极!"柳如媛抚掌轻笑,"咱们先把《相思》那几首谱出来,专唱给章家人听。”
“等他们喜欢上了,再慢慢加入其他诗作。"
天快亮时,柳如媛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枕楼的方向。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卖身契,上面打着一个大叉,这是罗晨为她赎身时,亲笔写下的叉。
“柳姑娘,从今往后,你便自由了!”
罗晨的话,尤在她耳边萦绕。
"罗公子……"她轻声呢喃,"您到底是什么人?"
……
五更时分,京城各处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
郑老汉的茅屋里,街坊们将诗稿藏在菜篮、柴捆中,准备趁早市分发。
张老汉特意在炭筐底层藏了几份,准备卖给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
丐帮弟子们化装成卖唱的、算命的,将编成莲花落的诗作传向四面八方。
小六子扮成送菜的小厮,混进了皇宫侧门。
国子监的学生们分头行动,有的去茶楼宣讲,有的在闹市张贴揭帖。
王明远则亲自来到翰林院侍讲学士府前,将那封荐书塞进了门缝。
醉仙楼的歌姬们梳妆打扮,准备用最动人的歌喉,将那些刺骨的诗句唱进权贵们的耳朵里。
而在枕楼最高处,香暗荼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色,对身边的八公子说:"看到了吗?”
“这就是民心!"
一旁的八公子有些不解:"可那些百姓,根本不知道罗晨的真实身份……"
"正因如此才更珍贵。"香暗荼轻声道,"他们传颂的,不是某个人的诗作,而是积压了几十年的心声。"
晨光中,第一缕阳光照在"枕楼"的匾额上。
此刻,那上面不知何时被人挂了一串红豆,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