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而罗晨不知道的是,作诗一事给京城的大街小巷带来了一场轰动。

醉仙楼诗会散场之后,很多人已经将今天诗会上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褚玉堂跌跌撞撞地冲进钦天监监正的府邸,额头上还带着醉仙楼仓皇逃离时撞出的淤青。

府中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父亲!”

“您要为孩儿做主啊!!"

褚玉堂扑倒在书房门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书房内,褚怀明正在批阅星象记录。

听到儿子这般失态,他眉头一皱,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成何体统!"

说着,褚怀明脸色一沉。

"进来说话。"

听到此话,褚玉堂踉跄着爬进书房,将醉仙楼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说到罗晨那首《石壕吏》时,褚怀明手中的青瓷茶盏"啪"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官袍下摆。

"好个不知死活的一介平民!"

褚怀明面色阴沉似水,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

"你可查过此人底细?"

见到父亲询问,褚玉堂便将自己派人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儿子派人查过,说此人原本是扬州丝绸商之子。"

“母早亡,幼年随父行商,后家道中落,父亲病故,被江湖刀客"断水刀"陈无锋收为弟子。”

“陈无锋死后,罗晨流落江湖,此次来京城,只怕是想谋个出路。”

说着,褚玉堂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但……"

"但什么?"褚怀明面露疑惑。

此刻的褚玉堂也不再犹豫,将心中的话如实说出:"但那罗晨作诗时,眼中杀气毕露。”

“特别是提到'吏呼一何怒'时,那眼神……简直像要杀人一般。"

“你确定?”褚怀明眼神闪着寒芒。

见状,褚玉堂眼神一凝,连忙点头:“不仅如此,罗晨还说我和侯府大公子庄之甫所作之诗,不堪入耳!”

“他如此一说,这不是在打平津侯的脸吗?”

听罢,褚怀明面色凝重,猛地站起身,官袍无风自动。

"来人!备轿!”

“本官要即刻去平津侯府一趟!"

而后,他转向儿子,声音压得极低。

"依我看来,这小子怕是来者不善。"

“说不定,是来找我褚府的麻烦来了!”

闻言,褚玉堂脸色瞬间惨白。

……

与此同时,平津侯府内灯火通明。

庄之甫一进门就砸了厅堂里的青花瓷瓶,吓得侍女们瑟瑟发抖。

侯府大夫人蒋襄闻声而来,见状立刻屏退左右。

"母亲!”

“那罗晨今日……"

庄之甫咬牙切齿地将事情经过道来,说到激动处,竟将手中的折扇生生折断。

见到这一幕,蒋襄眯起三角眼,手指轻茶案上的玉镇纸。

"你确定他是扬州来的人?"

庄之甫接连点头,十分确定道:"千真万确!”

“出了醉仙楼之后,我立马派人去打听的。"

"不可能!"蒋襄冷笑一声,"我们家什么时候跟扬州那边的人结仇了?"

而后,她突然噤声,警惕地看了眼窗外。

"此事蹊跷!”

“一个商贾之子,怎敢如此放肆?”

“背后必有指使。"

见状,庄之甫压低声音:"母亲的意思是……有人想借此事,打压我们侯府?"

蒋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账册。

"明日早朝,你可去参他一本。”

“你还可去找几个御史,让他们联名上奏。"

说着,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

"就用这个罪名。"

庄之甫凑近一看,顿时露出阴险的笑容。

"妙啊!”

“诽谤朝政、蛊惑民心,这两条足够让他掉脑袋了!"

"不止如此。"蒋襄再次坐下,“你还要派人去扬州仔细查查,看看这个'罗晨'到底是何方神圣。"

……

礼部尚书章府内。

章明德正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罗晨的"恶行"。

"那罗晨简直狂妄至极!"

说着,章明德显得极为愤慨。

"他不仅羞辱儿子,还作诗讽刺朝廷用兵不利!”

“说什么'王师北定中原日',这不是在暗示朝廷无能吗?"

一边的章尚书捋着花白胡须,眼中寒光闪烁。

"你可注意到,他与谁来往密切?"

"枕楼的香暗荼和那个戏子八公子,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章明德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还为醉仙楼的花魁柳如媛赎了身!"

"枕楼?"章尚书手中的茶盖"叮"地一声落在杯上,"难怪……难怪……"

"父亲想到了什么?"

章尚书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前。

"你可知道,枕楼背后是谁的势力?"

章明德摇头。

"是柔远公主。"章尚书声音压得极低,"十年前,那个来我大雍为质的冬夏郡主……"

说着,他转身盯着儿子。

"此事绝非偶然。”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章明德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现在……"

"明日为父就上奏陛下,治他个诽谤朝政之罪。"

说着,章尚书来到桌案旁,草拟出一份奏折草稿。

"你立刻去联系我们在御史台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

城南贫民窟的茅屋内,烛火摇曳。

郑老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得厉害,墨汁几次滴落在草纸上。

此时的他今年六十有三,曾是县学廪生,因直言进谏被革除功名,沦落至此。

"老伴儿,你快来看!"

郑老汉声音哽咽,指着刚誊写完的《石壕吏》。

"这位罗公子,当真说出了咱们老百姓的心声啊!"

老妻王氏凑近一看,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水。

"这……这不就是十几年前征丁时,咱们巷子刘家的事吗?"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卖炭的张老汉,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郑秀才!”

“听说城里出了个为民请命的大才子?”

随后,郑老汉连忙将诗作递给张老汉。

张老汉虽不识字,但听郑老汉念完《卖炭翁》,那张被炭火熏黑的脸上顿时老泪纵横。

"这……这说的不就是老汉我吗?”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字不差啊!"

而后,这个消息像野火般在贫民窟蔓延。

不到一个时辰,郑老汉的破茅屋里挤满了街坊邻居。

卖菜的李大娘带来了珍藏的半截蜡烛,寡妇赵氏贡献出给亡夫上坟用的宣纸残片,连平日吝啬的酒肆老板都拎来一壶浊酒。

"咱们得把这些诗传出去!"张老汉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三个铜钱,"这是我今日卖炭所得,全拿去多买些纸墨!"

郑老汉却按住他的手:"不可。”

“这些诗若被官府发现……"

"怕什么!"铁匠王二猛地拍案,"大不了蹲大牢!”

“这位罗公子敢为咱们说话,咱们难道连传个诗都不敢?"

夜深人静时,郑老汉望着桌上堆积的诗稿,不禁感慨万千。

……

城东破庙里。

丐帮帮主"独眼龙"听完弟子的汇报,猛地拍案而起,震得供桌上的破碗叮当作响。

"好!这位罗公子是条汉子!"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老三,你立刻去找'百晓生',让他把这些诗编成莲花落。"

听着,三代弟子孙瘸子犹豫道:"帮主,官府若追究起来……"

独眼龙冷笑一声,敲了敲他那条铁铸的假腿:"八年前,老子这条腿就是被储怀明的家奴打断的。”

“如今有人敢骂那些狗官,丐帮岂能袖手旁观?"

说着,他转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乞丐。

"小六子,你机灵,明日混进宫去,把诗传给御膳房的刘公公。”

“记住,只传《悯农》和《卖炭翁》,莫要传那些太尖锐的。"

小六子眨巴着眼睛:"帮主,为啥呀?"

"傻小子,皇上也是人,也有良心。"独眼龙摸了摸小六子的头,"咱们得让皇上知道,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但又不能让他觉得是在骂他。"

夜深时分,独眼龙独自来到庙后的一处孤坟前,倒上一碗浊酒。

"老帮主,您当年说得对,这天下终究会有人为百姓说话……”

……

国子监的偏院内,寒门学子王明远正伏案疾书。

他正是今天在醉仙楼作诗的那个寒门书生。

烛光下,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明远兄,这样太危险了。"同窗李文焕按住他的手腕,"若被学正发现,你的功名就……”

听到这话,王明远甩开他的手。

"李兄可还记得,去岁令妹被褚玉堂强抢入府的事?”

“如今有人敢为我们说话,我们难道连传个诗都不敢?"

听对方如此一说,李文焕顿时红了眼眶。

他沉默片刻,来到书案前,执笔蘸墨,草拟出一份名册。

"这是愿意联名的三十六位同窗名单。”

“我已让他们各自抄写了几份,明日分头行动。"

“我没想到,明远兄的心志也如此坚决!”

一旁的王明远接过名册,不自觉压低声音:"我有个主意!”

“礼部尚书家的车夫是我同乡,他说明日章尚书要上奏弹劾罗公子……"

"你的意思是?"李文焕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得抢先一步。"王明远眼中闪着精光,"太学祭酒文大人最是爱才,若能让他看到这些诗……"

二人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王明远猛地吹灭蜡烛,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不必惊慌,是我。"

门开处,走进来的是太学博士周正明。

这位素来严肃的师长手中竟拿着一叠诗稿:"老夫今夜巡夜,已经抓了七个传抄诗作的学生……"

在王明远惨白的脸色中,他突然话锋一转。

“写得不错,比你们平日作的八股强多了。"

说着,周正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方大人的荐书。”

“他明日要进宫讲经,或许……"

见状,王明远扑通一声跪下。

"学生代天下寒士,谢过恩师!"

……

醉仙楼后院的小阁里,几位歌姬围坐一桌。

头牌姑娘柳如媛虽已赎身,却特意从枕楼赶来,为意中人排忧解难。

"姐妹们,我想了一计。"柳如媛轻抚琴弦,"咱们把这些诗编成小调,明日唱给那些达官贵人听。"

乐师琳雯皱眉道:"可那些大人若听出弦外之音……"

"正因如此才要唱。"柳如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们想,若是直白地骂他们,必定惹来祸事。”

“但若唱成哀婉动人的曲子,那些大人为了显示风雅,反而会跟着传唱。"

众女恍然大悟。

琴师小桃红突然笑道:"我有个相好在礼部当差,他说章尚书最是好附庸风雅……"

"妙极!"柳如媛抚掌轻笑,"咱们先把《相思》那几首谱出来,专唱给章家人听。”

“等他们喜欢上了,再慢慢加入其他诗作。"

天快亮时,柳如媛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枕楼的方向。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卖身契,上面打着一个大叉,这是罗晨为她赎身时,亲笔写下的叉。

“柳姑娘,从今往后,你便自由了!”

罗晨的话,尤在她耳边萦绕。

"罗公子……"她轻声呢喃,"您到底是什么人?"

……

五更时分,京城各处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

郑老汉的茅屋里,街坊们将诗稿藏在菜篮、柴捆中,准备趁早市分发。

张老汉特意在炭筐底层藏了几份,准备卖给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

丐帮弟子们化装成卖唱的、算命的,将编成莲花落的诗作传向四面八方。

小六子扮成送菜的小厮,混进了皇宫侧门。

国子监的学生们分头行动,有的去茶楼宣讲,有的在闹市张贴揭帖。

王明远则亲自来到翰林院侍讲学士府前,将那封荐书塞进了门缝。

醉仙楼的歌姬们梳妆打扮,准备用最动人的歌喉,将那些刺骨的诗句唱进权贵们的耳朵里。

而在枕楼最高处,香暗荼望着渐渐亮起的天色,对身边的八公子说:"看到了吗?”

“这就是民心!"

一旁的八公子有些不解:"可那些百姓,根本不知道罗晨的真实身份……"

"正因如此才更珍贵。"香暗荼轻声道,"他们传颂的,不是某个人的诗作,而是积压了几十年的心声。"

晨光中,第一缕阳光照在"枕楼"的匾额上。

此刻,那上面不知何时被人挂了一串红豆,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