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见鹿攥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带,站在高中校门的槐树下时,晨露还沾在叶尖上。她拢了拢袖口——昨天洗的褂子没拧干,风一吹就往骨头缝里钻,这身子骨弱得很,是原主常年缺吃少穿熬出来的。
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艾老师正弯腰批改作业,蓝布衫的后颈沾着点粉笔灰。周见鹿轻轻叩了叩门板,声音细得像蚊蚋:“艾老师,我是高一(3)班的周见鹿。”
艾老师抬眼时,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沉了下去——她认得这姑娘,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校服洗得发毛也舍不得换,却总在作业本上写满工整的字。“进来坐。”她往旁边挪了挪藤椅,见周见鹿站着不动,又顺手倒了杯热水推过去,“脸怎么这么白?没吃早饭?”
搪瓷缸子的热气扑在脸上,周见鹿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攥着缸子把,指尖烫得发疼,却把前因后果攒成了团往外倒:“老师,我爸要我替继姐下乡,还说……说把我妈留下的机械厂出纳工作给二继姐。”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带着股犟劲,“我气不过,昨天去知青办,把大继姐报去了西北,二继姐报去了海南,她们还不知道。”
艾老师握着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出个小红点。她没骂“胡闹”,只是伸手拍了拍周见鹿的手背——这孩子的手凉得像冰,指节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煤灰。“该。”艾老师叹了句,眼里却软和,“她们占了你六年便宜,也该受点教训。”
周见鹿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啪嗒”掉在缸沿上。她赶紧抹了把脸,把书包往桌上一放:“老师,我来是求您两件事。”她从书包里掏出本边角磨卷的高二课本,“我自学完了高二的课,想考个毕业证,听说考过了就能发;还有我妈妈的那个工作,我想卖掉,您能不能帮我找找门路?”
话没说完,艾老师已经起身往门外走,顺手拎起了桌上的教案:“走,我带你去找校长。”她步子快,声音却柔,“毕业证的事不难,你能考就能拿;工作的事也别急,中心派出所副所长家的小儿子正愁没正式工作,我替你问问。”
校长办公室的墨香混着烟草味。艾老师把周见鹿的情况一说,校长捏着烟杆的手顿了顿,往周见鹿跟前凑了凑:“丫头,高二的课真学完了?”周见鹿点头,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摞笔记,红笔勾的错题整整齐齐。校长翻了两页,直起身子往抽屉里摸试卷:“语数外理化,五张卷,俩小时够不够?”
考卷发下来时,周见鹿捏着铅笔的手都在抖。不是怕,是激动——上辈子她和哥哥考了高分却收不到录取通知书的滋味,她记了一辈子。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响,窗外的蝉鸣、远处的下课铃,她全没听见,只盯着那些熟悉的公式定理,像抓住了救命的绳。
两个小时后,她把试卷递过去,校长戴着老花镜逐张批,批一张点头一次。最后算总分时,他拍了下桌子:“五科加起来四百七十五,满打满算扣了二十五分!”说着就往抽屉里摸印泥,“毕业证我这就给你写,章现成的!”
红章盖在纸上,周见鹿捧着毕业证,指腹蹭过“周见鹿”三个字,眼泪又掉了——这辈子,她总算有张干净的文凭了。校长把纸往她手里塞:“丫头,到了乡下也别扔了书本,知识啥时候都有用。”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艾老师拉着她往家属院走:“副所长家我问了,他愿意出一千二买工作。”见周见鹿愣着,又补了句,“这价不低了,出纳是轻省活儿,多少人盯着呢。”
周见鹿赶紧点头:“老师,我要一千一就行,剩下一百……能不能让他给我换点票?布票、粮票都行。”这年头票比钱金贵,她空间里物资再多,也得有票遮掩着才好拿出来。
交易在副所长家的堂屋办的。副所长的小儿子搓着手笑:“妹子放心,票我给你凑了二十尺军用布票、二十五斤全国粮票,还有十三张军用工业券。部队发的票你到东北也可以用的。”周见鹿把工作证明递过去,指尖捏着那沓“大黑石”,心总算落了地——一千一加上一百二的下乡补贴,够她在乡下撑很久了。
她没敢直接回家,从空间里摸出一斤红糖用油纸裹得方方正正,两瓶老白干是散装玻璃瓶的,桃酥装在牛皮纸袋里,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实在的谢礼了。
艾老师家的门开着,艾老师正蹲在院里择菜。见周见鹿拎着东西,赶紧摆手:“丫头这是干啥?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周见鹿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往后退了半步,眼睛里瞬间汪了泪,睫毛湿漉漉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鹿:“老师,您要是不收,我……我心里不安。”她声音带着颤,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
艾老师赶紧把布包往屋里拎,回头瞪她:“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却顺手从灶台上拿了个白面馒头塞她手里,“后天要走?东西都收拾了?”
“就几件衣裳,不打紧。”周见鹿咬着馒头,甜津津的麦香直往喉咙里钻。
“快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起疑。”艾老师往她兜里塞了把炒花生,“路上慢点。”
出了家属院,周见鹿攥着兜里的花生往家跑。可这身子实在弱,跑了没两步就喘得厉害,心口像揣了个风箱。路过巷子口的石板路时,脚下一滑,“咚”地摔了个大马趴——膝盖磕在石板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她趴在地上缓了缓,抬头看见家属楼的红砖墙就在前头,忽然福至心灵。伸手抓了把地上的湿泥,往褂子上抹了抹,又把头发扯得乱糟糟的,连额前的碎发都沾了泥。膝盖上的裤腿磨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更显凄惨。
她一瘸一拐往楼上挪,每走一步都故意把脚步声放重。三楼的家门果然开了,刘桂芬叉着腰堵在门口,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早饭都凉透了!”眼尖瞥见她身上的泥和血,愣了愣,随即又骂,“你是掉泥坑里了还是跟人打架了?真是个丧门星!”
周见鹿垂着眼,声音哑哑的,带着刚哭过的抽噎:“我……我去学校了。”
“去学校?”刘桂芬伸手拧了把她胳膊,“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去学校干啥?是不是又想找老师告我们状?我告诉你周见鹿,少耍那些心眼子!”
“不是的……”周见鹿往旁边躲了躲,胳膊被拧得通红,她却像是没察觉,从布包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高中毕业证,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我去拿毕业证。老师说……说我自学完了高二的课,考了试,给我发了证。”
刘桂芬一把抢过毕业证,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见上面盖着学校的红章,又瞅瞅周见鹿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也没多想——在她眼里,这丫头就是个闷葫芦,哪有胆子耍花样?她把毕业证往桌上一扔,鼻孔里哼了声:“拿个破证有啥用?反正也是要下乡的人了,难不成还能凭这证当干部?”
周见鹿没接话,低着头往阳台挪,路过堂屋时,瞥见桌上摆着稀粥和咸菜,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刚想伸手拿个窝窝头,林彩霞从里屋出来,一脚把凳子踢到她脚边:“没长眼啊?挡路了!”
周见鹿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林彩云跟着探出头,瞥了眼她腿上的伤,撇撇嘴:“哟,这是去哪儿疯了?摔成这样,别是故意想装病逃活儿吧?”
周见鹿假装很害怕她们两个人,连忙摆手说“我没有,我没有,我确实生病了,不信可以带我去医院检查”
周见鹿声音都带着颤,像是被吓狠了,眼睛怯生生地往林彩霞姐妹身后瞟。
“医院?”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是刘桂芬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她掀着帘子出来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疙瘩,“你倒挺会挑地方!千金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摔破点皮就惦着往医院钻?你当医院是你家开的?还是诊金能从天上掉下来?”
她话音刚落,里屋又钻出个小萝卜头,是林酬勤和刘桂芬的小儿子林小宝,五岁的娃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红袄,梳着冲天辫,手里攥着块啃得只剩边的红薯干。他仗着大人在,跑到周见鹿脚边,抬脚就往她裤腿上踹:“坏丫头!敢骗我妈!该打!”
周见鹿往旁边躲了躲,没敢碰他——这小祖宗是刘桂芬的心尖肉,碰一下都能被讹上半条命。
“小宝别闹。”林酬勤这时也从里屋出来了,他刚换了身干净褂子,看都没看周见鹿一眼,只弯腰把林小宝抱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糖,“跟你妈去里屋玩,爸跟你姐说说话。”
“爸!她是骗子!”林小宝含着糖嘟囔,小手指着周见鹿,“她不想干活,就装病!”
刘桂芬接话快得很,抱着胳膊冷笑:“可不是嘛!养这么大,就学会装病偷懒了。赶紧滚回阳台待着去,别在这儿碍眼,惊着我家小宝!”
周见鹿低着头应了声“哦”,佝偻着背往阳台挪。膝盖磕在门槛上时,她听见林小宝在身后笑:“丑丫头滚啦!像条小狗!”
阳台窄得转不开身,风从破了洞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墙角堆的旧报纸沙沙响。她靠着墙根坐下,把破了洞的裤腿往下扯了扯,遮住渗血的膝盖。
堂屋里的动静却热络得很。刘桂芬大概在烙饼,鏊子上“滋啦”响,她嗓门亮:“当家的,明儿见鹿去知青办报了到,就让彩云去机械厂问问,那出纳的活儿可得抓紧,别被旁人抢了。”
“急啥,”林酬勤的声音混着嚼饼的脆响,“等见鹿上了火车,我亲自带彩云去。对了,彩霞的工作也得寻摸着,她姑不是在供销社当主任?托人问问能不能塞进去。”
“还是当家的想得周到!”刘桂芬笑起来,接着是碗筷碰撞的轻响,想来是给林小宝喂饭,“小宝快吃,吃完妈带你去家属院找虎子玩,让你姐那个丧门星在阳台饿着!”
“我要吃鸡蛋!”林小宝撒着娇,“妈,我要吃煮鸡蛋!给我剥!”
“好好好,给我儿剥,”刘桂芬的声音软得能化出水,“咱小宝乖,以后让你姐给你挣钱买鸡蛋,买一筐!”
一家人的笑声、说话声、林小宝的撒娇声,像团暖烘烘的雾,裹着饼香和鸡蛋的腥气飘过来,撞得周见鹿心口猛地一刺。她抬手按住胸口,指腹下的皮肤冰凉,那股子又酸又涩的滋味往上涌——上辈子她和哥哥蹲在孤儿院的铁门边,听里头孩子唱生日歌时,也是这种疼。
“别难过。”她对着墙根的旧报纸轻声说,声音低得被风吹得散,“还有一天,就一天,天亮了就走。”
林小宝的笑声又传过来,大概是拿到了鸡蛋,欢天喜地地喊:“妈!鸡蛋黄给你吃!我吃蛋白!”
周见鹿把脸往膝盖里埋了埋。她知道,这屋里的暖,从来跟她没关系。刘桂芬烙的饼,林酬勤递的糖,林小宝撒的娇,都是扎在她心上的刺。
“周见鹿,”她用指尖在墙面上划着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划得用力,“这里不是家。让你觉得难受的地方一定不是家,让你觉得幸福快乐的地方才是家”。
时间一到,火车就会带着她往北边去,往有军号声的地方去。那里没有林家人,没有冷嘲热讽,或许……或许还能等到另一个哥哥。
风还在吹,可周见鹿悄悄勾了勾嘴角——等出了这个火坑,日子总会亮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