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目的无影灯下,吴玄闭着眼,任凭采血针刺入肘窝。陈星月脸上未干的暗红血痕在她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她动作精准,但指尖无法控制地微颤着——仿佛那截失去知觉时自伤的手指,残留的触觉记忆是深入骨髓的寒冰。
“哔——”
基因锁验核完毕,冷冻隔离库的金属防爆门在沉重的液压声中开启,寒气裹着细微冰晶喷涌而出。密封冷冻仓如同银色的巨棺,静静地立在中央。
冰尸躺在里面。
吴玄穿上最高等级的生物防护服,走向那个装载着“自己”的金属容器。每靠近一步,那种诡异的共振感就越发清晰——不是声音,更像一种从骨髓深处传来的嗡鸣。仿佛他体内沉睡的铁离子,正被某种古老频率缓慢唤醒,与青铜匣发生着肉眼不可见的共鸣。
“吴博士?”通讯器里传来控制室陈星月的声音,沙哑却强行冷静,“神经电流读取器准备就绪,随时监测你的大脑活动。”
吴玄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气。他伸出手,冰冷的合成橡胶手套隔着强化玻璃罩,缓缓覆在冰尸的手印上。
嗡——
那低鸣瞬间汹涌!
吴玄猛地睁大双眼!
视野被撕裂——眼前不再是冰冷的科研仪器和金属仓顶!浓得化不开的血红色瞬间淹没了一切!
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浓稠得无法流动的血浆填满了整个青铜世界!巨大的、狰狞的饕餮纹在人形血浆铸就的“墙壁”上鼓凸扭动!穹顶并非实体,而是翻滚搅动的猩红暗河!一个完全由凝结或半凝固血块构成的空间!断裂的肢体,冻僵的白骨,在巨大的压力下碾碎嵌在血壁深处,偶尔露出一点青白碎痕,又被新涌出的血浪覆盖……
他站在一个流淌的血肉深渊正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上方。
青铜巨树!
并非真实树木,主干由无数交错层叠、扭曲成柱状的青铜断剑熔铸而成!更高处,那些构成树冠的“枝条”,赫然是千百具被活体浇铸进滚烫青铜的人形骸骨!
血水如同脓浆,沿着那些凝固在永恒痛苦姿态中的狰狞面孔缓缓滴落,砸在吴玄脚边黏稠的血洼中,每一次坠落都搅动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漩涡……脚下踩的,不是实地,是缓慢起伏的、由无数破碎内脏碾压凝结而成的肉毯!
一个沙哑至极、仿佛万年冰川裂磨的声音,伴随着腥气浓得发腻的铁锈气味,贴着他耳蜗内部狠狠刮过:“血脉……吾眼……”
“吴博士!吴博士!!”陈星月失声尖叫从耳麦炸响!
吴玄的感官被硬生生从那血域深渊里撕扯出来!剧烈的眩晕和窒息感让他踉跄后退,防护服头盔重重撞在冷冻仓金属架上!
“脑波异常!γ波峰值冲破安全阈值!快切断神经链接!”另一个研究员吼着。
控制面板上代表吴玄意识活动的曲线飙出刺眼红线,而另一块屏幕上,监控冰尸内部的微探测器数值正同样疯狂跳动!
冰尸的心脏部位正散发出异常生物电脉冲!
“不!”吴玄喉咙嘶哑,一把按住耳麦,“不要切断!”他透过布满冰花的观察窗死死盯住冰尸头部——刚才那瞬,他看得分明!冰尸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轻微挪动了一下!朝向了他!
“它……在回应我!”吴玄声音发颤,“那棵青铜树……那些尸骸!是它在让我‘看’!”
“砰!”
一份厚重的暗红色硬壳档案被重重摔在金属实验台上。陈星月的手指关节泛白,气息未平:“749局深寒计划S04号档案……最高权限。冰尸……不是第一例。”
档案被翻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占据了第一页——
第一张:1947年,昆仑山冰川外围。几个穿臃肿棉服的人影正从冰隙中拖出一具同样被封在冰中的模糊躯体。尸体的轮廓透着不自然的僵硬感。
第二张:1959年,罗布泊孔雀河古河道附近沙坑。同样的冰尸轮廓出现,但照片边缘能隐约看到一片被风沙吹动的……类似编织物的残片?
第三张:1980年,长白山天池附近冰穴。照片主体是一小片染血的冰碛物碎片。血痕的形状极不自然,像是一个被瞬间冻结、没有晕染开的指印。
照片下方是冰冷锐利的评述文字:
【深寒记录 S04-1947-001】昆仑样本:‘沉睡者A’(已焚毁)。接触者七名,半月后相继出现‘梦境感染’,描述内容高度一致:‘青铜巨树’,‘血域’,‘悬挂之尸’。描述频率随接触深度呈指数级增长,终陷入不可逆脑死亡。尸体解剖发现杏仁体异常液化。建议:物理隔绝,最高级别。
【深寒记录 S04-1959-002】罗布泊样本:‘沉睡者B’(遗失)。伴随出现织物残片,经鉴定为战国时期改良型早期苎麻编织物(工艺节点与1959年技术水平存在逻辑矛盾)。样本运输途中连车坠入流沙。后续沙暴频发,搜索未果。警告:‘苎麻坐标’与特定纬度沙暴生成存在潜在关联,等级待评估。
【深寒记录 S04-1980-003】长白山样本:‘痕迹样本Z-01’。非完整‘沉睡者’,仅检测到超低温冰核包裹的新鲜人类血液(AB型Rh-)与微量非地球元素(钴、铱组合异常)。血液基因溯源指向……空白。警告:样本携带有‘定向认知干扰源’,所有实体照片、录像在储存后72小时内陆续发生不可控信号损坏及不可逆物理消磁现象。接触人员记忆出现局部逻辑篡改倾向。
档案末尾,几行刺目红字是绝密批注:
【结论(暂定)】:‘沉睡者’活动痕迹呈现强烈时空拓扑异常。疑似高维信息节点通过‘认知污染’形式干涉三维实体结构稳定性。‘青铜树’为关键认知锚点载体,其结构描述与《山海经·大荒西经》‘九渊扶木’及三星堆出土文物存在拓扑同构性。注意:‘血脉’特征可能是该类异常定向锚定的关键信息素。相关家族:███、████……(部分字迹遭物理性黑线覆盖)】
陈星月抬起冰冷到毫无生气的眼睛:“749局称他们为——‘时间的钉孔’。每一个钉孔附近,物理规则都出现过局部崩塌。”
吴玄喉结滚动了一下,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感同时压下来。“那冰封千年的血……就是信号。它在呼唤同类……”他猛地看向冷冻仓里与自己极度相似的千年之尸,“……就像……在呼唤我?”
“滋…沙沙沙…”
细微却无处不在的电流杂音,如同附骨之蛆般缠绕在实验室的每一寸空间,搅得人心烦意乱。灯管持续着不规则的低频明灭,映照得每个人脸色忽青忽白。空气检测器一遍遍报警又自动解除:空气成分无异常,但电离辐射本底计数像失控的钟摆,在安全值和危险值之间疯狂震荡。
吴玄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呕意——自血域幻境抽离后,那股浓到令人作呕的虚假血腥味就一直顽固地盘踞在鼻息之间,挥之不去,哪怕戴着头盔过滤着纯氧也无济于事。仿佛那血狱的气息已顺着神经钻入了意识深处。
“它醒了?”一个研究员盯着冷冻仓内部呈像仪上那团模糊又极度活跃的光点,声音发颤。仪器读数显示冰尸胸腔区域出现高密能量异常聚集。
“是更强烈的共振!”吴玄嘶声,手指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棵树……它在定位我!‘血脉’就是它的坐标!!”
“滋滋滋滋——啪!!!”
刺耳的电击爆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响!主供电源防护组窜起刺眼的蓝白火花!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核心区的冷冻仓应急补光系统在疯狂闪烁的红光中,发出鬼魅般不详的警报嘶鸣!
“备用电源接入失败!一级故障!”黑暗中有人崩溃大喊。
“强制启动声波抑制!所有频段!!”陈星月的声音像绷断的琴弦尖利。
嗡——!!!!
高频声波武器的刺耳悲鸣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空气里!玻璃仪器噼啪碎裂!冷冻仓的观察窗瞬间被凝满的冰霜覆盖!
那濒临失控的能量读数终于被这物理层面的暴力强行压制下去!
黑暗中只有仓促的喘息与设备过载的焦糊味蔓延。
混乱的明灭红光中,陈星月突然一把抓住了吴玄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彻骨,毫无生命的热量,瞳孔在急促闪烁的警报红芒中扩散得几乎失去了边界,幽黑得像要吞噬一切光!她死死地盯着吴玄,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股仿佛被冰渣刮擦过的、毫无音调起伏的气声:
“九渊归墟……”
吴玄心脏骤停。
就在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冒出的瞬间,隔壁间原本处于深度休眠状态的一排低温生物观察柜里,陡然传出几声沉重而粘腻的……撞击声!
像是有东西在冰冻的粘液中扭动、苏醒。
那些柜子里,存放着为项目准备的……用于对照实验的、多种活体生物组织的深度冻存样本。
刺耳的声波还在镇压着冰尸核心的躁动。
但无声的寒意,已在人类样本区悄然蔓延。
张九溟悄无声息地背靠在实验室外层走廊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将核心区所有的混乱与尖叫隔绝在厚重的隔离门后。应急的绿色安全指示灯幽幽映着他半边脸,另一半则完全沉在黑暗里。
他指间捏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透明晶体方盒,盒内封存着那一抹从冰尸耳廓深处剥离的凝固血斑。
黑暗中,他的个人终端泛着幽蓝冷光,屏幕上是快速滚动的加密数据流。几个小时后才生效的最高安全权限被瞬间突破,庞大的档案库向他敞开一角。屏幕中心出现两张被特殊算法复原后依然布满噪点的残损照片——分别摄于1947年昆仑和1959年罗布泊冰川区域。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但两张照片的边缘都极其模糊地拍到了同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早期极地探险皮袄、侧脸被风霜刻满刚硬线条的中年男人。照片下方残留着两行几乎被磨损殆尽的手写记录:
【1959罗布泊行动日志残片:……冰层深处有鲜/血新疑点……韩/工执意……必追踪沙暴……】
【1947昆仑样本采集附注:韩教授……指认关键纹饰……与蜀中/秘藏帛书……吻合……】
张九溟盯着照片上那被风霜模糊的脸,指腹缓慢地、用力地压上晶盒的表面。冰凉的触感透过盒子传来。他能清晰看到盒内那块暗红血斑细微的组织结构,它像一块凝固时间的琥珀,封存着跨越数千年的死亡信号。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核心区紧闭的防爆大门,门内冰封着那个与吴玄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一丝极其冰冷彻骨的、混杂着了然与更沉重杀机的神色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韩山岳……”
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空气冷得像要把名字都冻结在原地。
那个追寻着冰尸和鲜血、最终消失在沙暴与历史断层中的人,是吴玄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