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影灯下,程默的双手稳如机械臂,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患者的胸腔敞开着,主动脉夹层的撕裂口像一道狰狞的裂谷,血液在压力下喷涌而出。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脸上却波澜不惊——这是多年手术生涯练就的本事,把所有情绪都锁进理智的保险箱。

"血压?"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脑海里正飞速运转着上百种应急方案。

"70/40,还在掉。"麻醉师的声音紧绷,带着明显的焦虑。

程默没有回应,只是微微调整了无影灯的角度,让光线更集中地照射在手术区域。他的手套上已经沾满了血,但手指的触感依旧敏锐。每一次触碰都像在弹奏钢琴,轻重缓急尽在掌握。他不需要看器械台,手一伸,电凝笔就准确地落入掌心——这是他和护士们多年磨合形成的默契,比任何精密仪器都可靠。

"准备体外循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机器启动的嗡鸣声在手术室里回荡,程默的视线扫过监护仪上的数字——心率、血氧、中心静脉压。每一个数值都在他的计算范围内。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生命在他的指尖被重新编织的感觉。如果人生也能像手术一样精确控制,该多好。要是能提前预判风险,制定应急预案,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手术结束时,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1:23。

程默摘下手套,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麻。

消毒水的气味在更衣室里盘旋,程默扯下沾满血渍的手术帽,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洗手池的冷水冲刷着指尖,却洗不去血管里翻涌的躁动。

他习惯性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未读消息跳了出来:「今晚加班,你先睡,不用等我。——林桐」

他盯着那条信息,拇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足足三秒。这是这个月第七次了。每一次,短信的措辞都几乎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不变。

程默甚至能想象林桐在办公室里,手指飞快地敲下这几个字,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发送的样子。她的手指一定像平时那样优雅,就像当年在婚礼上交换戒指时一样。

他点开日历,翻到上个月的记录——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内容。再往前翻,依旧如此。规律得像是某种医学实验的对照组数据。可婚姻不是实验,没有对照组,也不能重复验证。程默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把手机塞回口袋。也许从一开始,这场婚姻就是个失败的实验设计。

身后传来推门声,住院医师小吴抱着病历夹探进头:"程老师,急诊刚收了个心肌梗死的......"

"我下班了。"程默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金属储物柜在他掌下发出闷响。

小吴挠挠头,把病程记录往他眼前递:"可是主任说......"

"我说了我下班了!"话音未落,程默自己先愣住了。

小吴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那模样像极了手术中遇到突发状况时的失控。他深吸一口气,余光瞥见镜子里白大褂口袋露出的手术刀轮廓,冰凉的触感似乎穿透布料,在皮肤上烙下痕迹。

"抱歉。"他接过病历快速扫了眼,"患者年龄?溶栓禁忌症?"

小吴松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汇报:"68岁,有胃溃疡病史......"

程默的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突然顿住:"通知心内科会诊,让他们半小时内到。"

"程老师今天格外急躁啊。"器械护士小王抱着消毒箱从门口经过,"不会是林桐姐又放你鸽子了吧?"

程默的手指猛地收紧,病历纸在指缝间发出细微的脆响。整个科室都知道他有个"大忙人"妻子,却没人知道那些加班短信背后藏着多少谎言。

"管好你自己。"他把病历拍回小吴怀里,白大褂带起的风掀翻了台面上的便签纸。

走出更衣室时,值班手机又震动起来,不是林桐,而是女儿幼儿园老师发来的照片——程宝在手工课上捏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用彩笔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妈妈"。

这个病人的前期工作一直安排到了晚上。当春夜的风裹着细雨扑在程默脸上时,他站在医院停车场的梧桐树下,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急诊楼的灯光刺破雨幕,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散在城市的夜色里。这样的场景他见过无数次,此刻却觉得格外刺眼——他拯救过那么多生命,却救不了自己的婚姻。

发动车子时,仪表盘的蓝光映出他疲惫的脸。车载电台正在播放午夜情感节目,主持人温柔的声音传来:“婚姻就像一场漫长的手术,需要耐心和细心......”程默冷笑一声,伸手关掉了收音机。手术?如果婚姻是手术,那他现在就是那个宣告手术失败的主刀医生。

雨刮器规律地摆动着,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程默的思绪却乱成一团。路过林桐单位时,他下意识地放慢车速。整栋大楼漆黑一片,唯有顶层的安全出口亮着幽绿的光。所谓的“加班”,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红灯亮起,程默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里还留着林桐遗落的发圈,粉色的蕾丝边已经起球,像极了他们千疮百孔的婚姻。他想起刚恋爱时,林桐总爱坐在这个位置,叽叽喳喳地分享一天的琐事。那时的她,眼睛里有星星。

到家时,小区的路灯昏黄如旧。程默提着浸透雨水的白大褂走进楼道,

电梯下行的数字跳动着,程默的拇指反复摩挲着手机背面。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电话响到第七声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喂?"林桐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程默盯着电梯镜面里自己充血的眼睛,听见自己说:"今晚,你什么时候回来,最近怎么总是加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离开桌子走路的窸窣声:"没有办法,最近工作忙......"

"林桐,"程默的指甲掐进掌心,"别让我像解剖尸体一样,剖开我们的婚姻。"

挂断电话的瞬间,电梯外的冷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翻涌的腥甜,比手术台上的鲜血更令人窒息。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冰箱运作的轻微嗡鸣。餐桌上摆着一盘盖着保鲜膜的晚餐——清蒸鱼、炒青菜、一碗已经凝固的紫菜蛋花汤。程默伸手摸了摸盘子边缘,冰凉。这温度让他想起手术室里那些等待移植的器官,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没有温度。

他径直走向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程宝蜷缩在小床上,怀里抱着那只褪色的兔子玩偶,呼吸均匀。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爸爸回来了。"

他低声说,尽管知道她听不见。女儿的睡颜让他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泛起涟漪,也让他更加痛恨那个正在破坏这个家的人。

回到客厅,程默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婚纱照上。照片里的林桐笑得明媚,而他则略显僵硬,像是被强行按在镜头前的标本。七年过去,相框边缘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他走近,手指无意识地摸向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术刀——那是他的习惯,思考时总喜欢把玩点什么。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稍稍回神。

刀面反射着灯光,在婚纱照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程默微微调整角度,让那道光线正好落在照片里林桐的颈部——颈动脉的位置。

七年前的那场婚礼,也是在一个冬天。林桐穿着露肩婚纱,锁骨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程默在宣誓时走神了,盯着那颗痣看了很久,脑子里想的却是颈动脉的体表投影点——就在那附近,深埋于皮下两厘米处。

"程医生,你愿意吗?"司仪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回过神,点头:"愿意。"当时的他以为,只要像对待手术一样认真经营,婚姻就不会出问题。可现在想来,他错得离谱。

婚后的头两年还算平静。林桐在县卫生局工作,程默在医院,两人都忙,但至少还会在深夜的餐桌上交换几句闲聊。直到程宝出生,直到林桐的加班短信开始频繁出现,直到某天程默在洗衣服时闻到了陌生的古龙水味——像是一种缓慢扩散的感染,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们的婚姻。而他就像个蹩脚的医生,没能及时诊断出病情。

程默收回思绪,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最终被他放回口袋。他回到客厅,再次站在婚纱照前。这一次,他没有拿出手术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照片里林桐的笑容。

多么完美的标本啊。他想。而标本,终究是要被解剖的。就像他在手术室里做的那样,剖开表象,找到病灶,然后......彻底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