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海棠笛音

暮春的风总裹着三分软绵,似江南绣娘的指尖轻拂过翰林院的青灰阶前,将那几株海棠催得绽成了泼泼洒洒的粉白云霞。

朱红廊柱映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枝桠斜斜探进雕花窗棂,花瓣缀着浅红蕊心,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铺就满地碎玉般的香,连风都染得甜软起来。

新晋编修顾承砚端坐于靠窗案前,指尖捏着管紫毫笔,正逐字抄录《永乐大典·经集部》中的《礼记》篇章。

案上摊着的蝉翼宣,是江南贡出的上好纸品,米白色纸页泛着温润的柔光,似浸了春日晨露。

他抬手蘸了点徽墨,墨锭是去年冬日亲手监制的,磨得细腻如脂,笔尖落纸时,墨痕匀净如漆,连“礼之用,和为贵”的笔画转折,都透着对经典的恭谨——竖画如松挺,横画似云舒,撇捺间藏着少年人对文道的敬畏,也藏着几分未脱的青涩。

忽有清越笛音穿窗而来,调子是《长相守》的开篇。

初时笛音轻细如蚕丝,缠在飘落的海棠花瓣上,随着风缓缓漫进窗内;渐渐便扬得高了,像春燕振翅掠过长空,翅尖扫过云端的流云,又似清泉叮咚淌过青石涧,溅起细碎的水花,连廊间拂过的风都跟着柔了三分,连案上的宣纸都微微颤动,似被这笛音勾了魂。

顾承砚握笔的手骤然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个浅淡的圈,像枚被揉碎的玉扣。

他抬眼望去——斜对角那方专供状元郎使用的紫檀木案后,谢砚之正倚着朱漆廊柱而立。

少年身着月白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纹云鹤,云纹细密如织,鹤羽根根分明,走动时似要振翅飞去;腰间系着枚双鱼玉佩,玉质莹白,随着吹笛的动作轻轻晃荡,玉饰碰撞的细碎声响,混着笛音落在耳中,格外悦耳。

他手中的玉笛是暖白羊脂玉所制,笛身刻着细密缠枝莲纹,花瓣蜷曲如绸,莲叶舒展似碧,指尖在笛孔上流转时,指节分明如青玉竹节,连垂落的袖口扫过廊柱雕花的动作,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俊朗。

风卷着海棠花瓣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只垂着眼专注吹笛,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惹得廊下又有几片花瓣簌簌落下,似要为这笛音伴舞。

“承砚兄可是在看我?”

笛声骤然停歇,余韵还绕着廊柱未散,谢砚之突然转头望来。

他眼角微微上挑,眉梢染着三分狡黠,连声音都带着笛音未散的清润,像浸了春露的玉磬,敲在人心尖上。

顾承砚心口猛地一跳,耳尖瞬间烫得似烧红的烙铁,连脖颈都泛起了薄红。

他慌忙低头去看案上宣纸,慌乱间手腕一斜,墨汁“啪”地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浓黑的云。

那墨痕形状翩跹,边缘带着细碎的墨丝,竟像极了昨夜梦中,谢砚之转身时翻飞的月白长衫衣角——梦里他也是这样倚着廊柱,只是手中未握玉笛,只笑着朝自己伸手,轻声道“承砚兄,过来看看我写的字”,眉眼间的温柔,似春日暖阳,让他醒后许久,指尖都还留着梦中触碰他衣袖的错觉。

自今年殿试那日起,顾承砚总在翰林院与谢砚之“不期而遇”。

他清晰记得金銮殿上的情形:那日阳光透过雕花穹顶,洒在明黄色龙椅上,鎏金的龙纹在光影中流转,似要活过来一般。谢砚之站在丹墀下,身着藏青贡缎袍,衣料上绣着暗纹海水江崖,手捧策论卷子,侃侃而谈“吏治清明当重教化”时,声音朗朗如钟,震得殿内寂静无声,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透着少年意气,似有光芒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