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一刻,我所有想质问、想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酸楚。他不是沉迷短剧,他是在那一个个夸张的故事里,寻找一个可以安放遗憾的角落,甚至想亲手创造一个圆满的结局,去弥补那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我向工作室的人千恩万谢,准备带爷爷去医院检查。这时,其中一个看起来像负责人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递给我一个用塑料袋小心包着的、湿漉漉的笔记本。

“老爷子一直紧紧抓着这个,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接过笔记本,心头一震。那是爷爷多年前用的一个硬壳本,我以为早就丢了。

安置好爷爷,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我借着昏暗的光线,翻开了那本浸水后字迹有些晕开的笔记本。里面不是我想象的短剧剧情梗概,而是一页页用钢笔认真写下的……可以称之为“剧本”的东西,字迹是爷爷年轻时的风格,挺拔有力。

剧本的名字叫《平安》。

故事很简单:一对年轻的工人夫妇,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女儿如何咿呀学语,如何蹒跚学步,如何背上书包上学,如何经历青春的烦恼,如何找到心爱的人,如何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没有豪门恩怨,没有逆袭打脸,只有琐碎而温暖的日常。每一幕都写得极其细致,充满了对平凡幸福的想象。

在剧本的最后一页,有一行稍显潦草、似乎是后来加上的字: “念安,爸爸妈妈的宝贝,如果你在,故事本该是这样……”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滴落在晕开的字迹上。爷爷不是去看短剧,他是在用他笨拙的方式,为自己,也为奶奶,编织一个持续了五十年的梦。那些手机里喧嚣的短剧,或许只是这个孤独的造梦者,在寻找共鸣和表达方式。

到医院急诊科,爷爷发起了高烧,医生说是淋雨引起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我忙前忙后办理手续,心里还紧紧揪着家里的奶奶。

天快亮时,爷爷的病情稍微稳定,沉沉睡去。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回家中。

推开家门,客厅里一片寂静。奶奶的房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看到奶奶坐在床边,身上竟然穿着那套从拼多多买来的、鲜艳得有些刺眼的大红色绣花嫁衣。嫁衣不合身,宽大而累赘,衬得她更加瘦小苍老。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嫁衣上粗糙的龙凤刺绣,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那件寄往墓地的嫁衣,她终究还是拆开,穿在了自己身上。

晨光熹微,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和那身不合时宜的红衣上,构成一幅无比诡异、又无比悲凉的画面。

我站在门口,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家隐藏了近半个世纪的悲伤,在这个雨夜之后,如同冰山浮出水面,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奶奶似乎察觉到我,缓缓转过头,混浊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她喃喃低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穿给她看看……她没穿过的……妈妈穿给她看看……”

我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了奶奶布满老茧、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 “奶,我回来了。爷爷……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