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这里是混乱而破碎的。冰冷的雨水糊住了眼睛,泥土湿滑黏腻。棺木被撬开时发出的嘎吱声,混合着雷声,震得他耳膜发麻。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棺木中那张已经浮肿、开始变色的脸……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握着剥皮刀的手指却异常坚定。他小心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亵渎,从秀云已经僵硬的背部,剥下了一整块相对完整的皮。过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类似树枝折断的脆响,当时心慌意乱,只当是风雨声或是自己紧张下的错觉,并未深究。他用准备好的油布将这块还带着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湿气的皮子仔细包好,塞进怀里,又将坟土草草回填,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回到家,他用了祖传的秘法,加入特殊的药材,细细鞣制了这块皮,将它保存了下来。这过程,他关起门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仿佛在守护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此刻,这块浸透了亡人气息、承载着他疯狂执念的皮子,在他刀下渐渐显露出一个青衣女子的轮廓。身段窈窕,水袖翩跹,发髻高耸,正是秀云年轻时最拿手、也最是风靡的《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模样。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弧度,他都刻得小心翼翼,仿佛不是在雕刻皮影,而是在触摸一段永不复苏的旧梦。他用珍藏多年的、用矿物细心研磨的颜料,为她描摹眉眼。那眉梢眼角的弧度,依稀还有着秀云当年的几分风韵,只是在那皮子特有的质感衬托下,这风韵里透出的,是一股子森然的、挥之不去的鬼气。
到最后点睛之笔,他悬着手,迟疑了许久。煤油灯的光晕在他颤抖的指尖晃动。他终于还是蘸了点暗红色的、近乎赭石的颜料,极其小心地点了上去。就在颜料触及皮面的那一刻,灯芯上的火苗“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光芒骤然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恍惚间,那新点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幽光,仿佛瞳孔收缩了一下。王老拐心脏猛地一缩,揉揉昏花的老眼,再看时,那影人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眼呆板。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胸腔共鸣的浊气,混浊的老眼里掠过一种近乎虚脱的、掺杂着罪恶感的满足。
他将完工的影人小心翼翼放入一个衬着柔软旧棉布的戏箱里,这箱子也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却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合上箱盖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转过身,对着满屋子驱不散的空寂和黑暗,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秀云……班子……都请好了……就在你忌日那天……就唱《重逢》……你……你且耐心等着……”
2 诡戏
秀云忌日这天,连绵了三天的雨竟意外地停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村口的打谷场,平日里是孩子们嬉闹、大人闲聊的地方,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几块不知从哪家拆下来的旧门板,勉强搭起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戏台,上面挂着一面浆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破损的厚布,权作影窗。夜风毫无阻挡地刮过场院,吹得影布微微晃动,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有无形的手在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