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脚的苔藓,悄无声息地在这座几乎被遗忘的村庄里蔓延。天色擦黑时,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人,多是村里实在无所事事、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老人。他们缩着脖子,抄着手,站在离戏台几步远的地方,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交头接耳,目光却不时地、带着几分畏惧和探究,瞟向影窗后那个模糊佝偻的身影。没人上前搭话,王老拐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比这天气还要冷。
王老拐今晚特意穿了件压箱底的蓝布长衫,虽然浆洗得发硬,穿在他干瘦佝偻的身上,依旧空荡荡的,更显得他形销骨立。他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亢奋,仿佛回光返照。他谢绝了村里仅有的、还能摆弄几下胡琴和梆子的老人的帮忙,执意要一个人撑起这场戏。他既是幕后操控影人的“签手”,也是前台念唱做打的“演手”,还得兼顾旁边那套简陋的锣鼓家什。
他先从戏箱里请出几个普通的皮影人,唱了出热闹的武戏开场。锣鼓点儿敲得七零八落,毫无节奏可言,影人在布幔上的动作也僵硬迟滞,全无当年“皮影王”的半分手彩和灵气。台下的人看得意兴阑珊,哈欠连天,若不是心里都揣着对那出压轴“诡戏”的好奇,怕是早就扛不住这湿冷阴晦的天气,回家钻被窝了。
冗长而乏味的过场戏总算唱完。王老拐停下来,扶着戏箱的边缘,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场院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之前呜咽的风声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只有那盏挂在影窗后的煤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哔剥”声。
他走到那只特殊的、衬着软布的旧戏箱前,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举行什么庄严而恐怖的仪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打开了箱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立刻从箱子里飘散出来。不像是霉味,也不是寻常皮革的味道。那是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的胭脂水粉,混合了某种淡到极致的、带着苦味的药草香,但在这香气底下,又隐隐约约透出一丝极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甜腻,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腐败前散发出的最后气息。这气味钻进鼻孔,让离得近的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王老拐却像是闻到了什么仙酿琼浆,眼神瞬间变得痴迷而狂热。他屏住呼吸,用双手极其郑重地、近乎虔诚地,从箱子里捧出了那个青衣影人。
当那个特殊的影人出现在白色影窗之后时,台下所有残存的睡意和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那影人,太不一样了。
同样是皮影,别的影人显得呆板平面,而这个“杜丽娘”,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邪异的生动。她的身段曼妙无比,衣袂仿佛自带清风,随着王老拐并不算灵巧的操控,竟展现出一种活人都难以企及的婉转韵致。虽然只是侧影,但那姿态,那线条,尤其是眉眼间(尽管是画上去的)透出的那股幽怨,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薄薄的皮子后面,真的栖息着一个哀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