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残皮
雨水已经在这座名为七里沟的山村里缠绵了整整三天,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不是倾盆而下,而是那种细密、阴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渗透着一切。屋檐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声,像是在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计数。村庄仿佛被浸泡在一场永不醒来的湿冷梦境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像逃离瘟疫一样去了山外的世界,只留下些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守着日渐破败的院落,等待着一个模糊的终点。
村东头那间最孤寂、墙皮剥落最厉害的土坯房,这几日却反常地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那光是从一扇糊着破旧窗纸的方洞里渗出来的,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顽强地亮着,像一枚即将被潮湿和黑暗吞噬的余烬。
屋里,王老拐就着那盏油垢斑斑、玻璃罩子已经熏得乌黑的煤油灯,佝偻着他那仿佛永远也伸不直的脊背。灯光将他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摇曳,宛如一个不安的鬼魅。他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那双布满老茧和深褐色颜料渍的手指上。一把磨得锃亮的牛角小刀在他手中稳如磐石,刀刃在一片异乎寻常的皮子上来回游走,发出极细微、却又能刺破这死寂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像是在雕刻,更像某种活物在暗中啮齿,或者春蚕在耐心地啃食着最后的桑叶。
他是在做皮影。年轻时,他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皮影王”,王守仁这个名字,曾随着他刻的影人和他操控的戏文,响彻过好几个乡镇。他刻的帝王将相不怒自威,才子佳人眉眼含情,连那三尺白布后的千军万马,仿佛都带着冲天的杀气。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的王老拐,就像一截被虫蚁蛀空了的朽木,浑身散发着霉烂、孤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沉气息。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很少再有表情,一双混浊的老眼,看人时总是空洞洞的,仿佛灵魂早已去了别处。
而他此刻手中摩挲的这块皮子,更是非同寻常。它不是寻常用的坚韧驴皮,也不是厚实的牛皮。这块皮子,质地异乎寻常的细腻、柔韧,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不正常的米黄色,在昏黄跳跃的灯光下,泛着一种类似陈旧象牙或玉石般的、温润却冰冷的诡异光泽。若仔细看,甚至能隐约看到皮下曾经有过的、细微的纹理痕迹。
这是秀云的皮。
秀云,他那痨病缠身、死了整整三年的妻子。
下葬前那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深夜,王老拐做了一件让整个七里沟事后想起来都脊背发凉、讳莫如深的事情。他趁着守灵的人打盹,带着铁锹、刨斧和他那套视若珍宝的剥皮小刀,偷偷摸到了村后山脚的乱葬岗。秀云的新坟土还很湿润。他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也或许根本就是疯了,只记得秀云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守仁……下辈子……我还给你唱……唱《重逢》……”
守仁。他的大名,连同那些戏台上锣鼓喧天、影窗后光影流转的鲜活岁月,早已被漫长而艰辛的时光层层覆盖,积满了灰尘。那一刻,听着坟地里凄风苦雨,看着眼前冰冷的新坟,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在他心里破土而出,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他得留下她,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