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薇，张一龙在寂静的公寓里踱步。窗外是成都寻常的午后，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官方人员的直接介入，证实了他的预感——那枚小小的“西王赏功”银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大，牵扯出水下深藏的暗流。祖父笔记里的加密信息、昨夜营地的神秘袭击、林薇提到的境外走私集团……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盘旋，拼凑出一幅模糊却危险的图景。
他不能再等了。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掌握更多的信息。而要想打听到那些台面下流传的、带着泥土和腥气的线索，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鬼市。
成都的鬼市，并非真正魑魅魍魉聚集之地，而是古玩行当里一个心照不宣的隐秘集市。它没有固定店面，多在凌晨时分，于老城区某些特定的、易于疏散的街巷悄然形成。这里是真伪难辨的古董、来路不明的旧物、以及各种隐秘信息的集散地，充斥着捡漏的狂喜与打眼的陷阱，是藏龙卧虎也是藏污纳垢之所。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正是打听“石龙对石虎”这类民间秘闻，以及窥探潜在对手动向的理想场所。
子夜刚过，张一龙便悄然出门。他换上一身深灰色的旧夹克和牛仔裤，脚上是软底运动鞋，整个人融入了城市的夜色里。他没有开车，而是穿行在那些即将被改造的老街旧巷中，依靠记忆和直觉向着目的地靠近。
目的地是靠近府南河的一片待拆迁区域，残破的墙壁上画着大大的“拆”字，大多数居民已经搬离，夜晚显得格外荒凉寂静。他拐进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巷口堆着建筑垃圾，看似死路。但绕过垃圾堆，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诡谲的光景。
巷子深处，依稀有灯光闪烁。不是明亮的电灯，而是星星点点的蓄电池灯、马灯，甚至还有摇曳的蜡烛光。光影幢幢，映照出一张张或麻木、或精明、或警惕的脸。地上铺着塑料布、旧报纸，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生锈的铜钱、釉色浑浊的瓷器、缺胳膊少腿的木雕佛像、泛黄的书信、造型古怪的金属零件……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味、劣质烟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交谈声压得极低，像无数蚊蚋在嗡嗡作响，交易常在袖子里进行，靠的是手指的比划和眼神的交流。
这就是鬼市。一个游离于正常秩序之外的灰色地带。
张一龙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客，迈步走了进去。他放慢脚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摊位，实则如同雷达般搜索着任何可能与岷江、张献忠、或者奇特符号相关的信息。
他先在一个卖杂项钱币的摊前蹲下，翻捡着那些锈结成块的铜钱，用行话和摊主搭讪：“老板，有没有川铸的？或者明末清初的‘西王’钱？”
摊主是个眯着眼睛的中年人，叼着烟，含糊地说：“西王赏功？那玩意儿金贵，我这里可没有。有也是高仿，你要吗？”
张一龙摇摇头，起身离开。他又接连问了几个摊主，有的直接说不知道，有的则天花乱坠地讲一些听了无数遍的民间传说，什么张献忠的船队如何被击沉，江底如何有金船银船，但具体位置，都语焉不详。显然，大多数摊贩只是人云亦云，并无真材实料。
鬼市比想象中更大，巷道曲折，岔路众多。越往里走，灯光越发昏暗，摊主和顾客的神情也越发诡异。张一龙感到有些失望，难道这次要无功而返？
就在他几乎要走到巷尾时，角落里的一个摊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摊位极其简陋，只在地上铺了一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上面零零散放了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一些残破的陶片，还有几件锈蚀严重的铁器。摊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对襟衫，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眼微阖，似在打盹，与周围略显浮躁的氛围格格不入。
吸引张一龙的，是那几块石头。它们不像普通的鹅卵石或建筑石料，而是带有一种天然形成的、极其逼真的纹理。其中一块，尤其引人注目，它呈暗青色，表面蜿蜒的纹路酷似一条腾云驾雾的龙首，龙睛处甚至有两个天然凹坑，在微弱光线下宛如点睛之笔。
张一龙心中一动，想起祖父笔记中提到“石龙”可能并非人工雕琢，而是天然奇石。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蹲下身，拿起那块“龙首石”，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
“老人家，这石头有点意思，像条龙啊。”张一龙故作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盯着老者的反应。
老者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初看浑浊，但在昏暗光线下，却偶尔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精光。他瞥了张一龙一眼，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后生仔，好眼力。这石头，不是像，它就是‘龙’。”
“哦？从哪里来的？”张一龙追问。
“岷江，回龙沱。”老者吐出四个字，语速很慢，却让张一龙的心脏猛地一跳！回龙沱！祖父笔记里明确指出需要观察水纹变化的关键地点！
他强压激动，继续试探：“听说回龙沱那边，以前还有块虎头石？石龙对石虎？”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石龙对石虎，江底有王府。老话是这么传的……可惜咯，”他摇摇头，带着几分唏嘘，“那石虎，早些年修堤坝，炸没了大半，现如今，还能记得它原来模样、晓得它具体对着哪条‘龙’的人，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喽。”
“那……现在还能找到大概的方位吗？或者说，怎么个对法？”张一龙感觉离核心秘密只有一步之遥。
老者却闭上了嘴，不再言语，仿佛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蘸旁边一个搪瓷缸里浑浊的茶水，在摊位的粗布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那是一个倾斜的箭头，指向左上方，箭头下方，画了两道波浪形的纹路。画完，他立刻用手掌将水渍抹去，重新闭上眼睛，恢复了一开始那副入定的模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但张一龙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已将那个图案牢牢刻在脑中。倾斜的箭头代表方向？指向东北？波浪代表水？还是特指回龙沱的漩涡？这个简短的提示，与祖父笔记中的密码相互印证，价值千金！
“谢谢老人家指点。”张一龙不再多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轻轻压在了一块陶片下，然后起身离开。老者毫无反应，如同石雕。
获得关键线索的兴奋感让张一龙脚步轻快了一些，但他并未放松警惕。鬼市这种地方，获得信息的同时，也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信息。他敏锐地感觉到，自从与老者交谈后，似乎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
他加快脚步，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就在他即将走出鬼市核心区域，来到相对开阔的出口附近时，异变陡生！
一个瘦小、穿着破烂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似乎是因为地面不平崴了脚，直直地撞向张一龙！张一龙反应极快，侧身闪避的同时，右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触手之处，骨骼纤细，像是个半大的孩子或者非常瘦弱的成年人。
“对……对不起！”那人抬起头，是一张脏兮兮、带着惊恐的脸，年纪不大，“有人……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结结巴巴地说完，那人将一个小巧、硬邦邦的东西猛地塞进张一龙手里，然后用力挣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瞬间钻入旁边一条更窄的黑暗岔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一龙没有去追，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的东西吸引。那是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迅速走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墙角，借着微弱的光线打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照片的像素不高，有些模糊，像是在夜间长焦偷拍。内容赫然是昨天下午，他与林薇在他家公寓楼下握手告别的场景！照片的角度选取得很刁钻，恰好捕捉到林薇递出名片的瞬间，以及张一龙脸上那略带审视的表情。
照片背面，用打印机打着一行冷冰冰的宋体字：
“银锭只是敲门砖，真正的游戏现在开始。小心穿鞋的，也别信光脚的。——旁观者清”
一股寒意瞬间从张一龙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被监视了！不仅是在岷江营地，连回到成都的住处，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这个“旁观者”是谁？是鬼市里的人？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还是昨晚的袭击者同伙？“穿鞋的”明显指的是林薇代表的官方力量，“光脚的”则是指鬼市这些江湖草莽，还是泛指所有非官方势力？这封警告信，是善意提醒，还是威胁恐吓？亦或是为了搅浑水，让他疑神疑鬼，不敢信任任何人？
鬼市之行，虽然获得了关于“石龙对石虎”的关键方位提示，印证了祖父笔记的线索，但却带来了更多、更深的谜团和强烈的不安。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暗处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将照片和信封小心翼翼地收好，深吸了一口凌晨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努力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现在，他不仅要在水下寻找几百年前的秘密，还要在现实中应对来自不明势力的窥探和威胁。
真正的游戏，确实才刚刚开始。而第一步，就是必须尽快再次下水，根据新的线索，找到那个隐藏的入口。他看了一眼鬼市出口外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不再犹豫，快步融入了即将苏醒的城市晨曦之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