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我转身拼命跑开,把父亲和他那破碎的“啊……啊……”声,连同整个令人窒息的小镇,狠狠抛在身后。风在我耳边呼啸,吹干了眼泪,却吹不散心底那一片冰冷的、坚硬的羞耻。
从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我把自己埋进书本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土。我知道,只有知识,只有考出令人瞩目的成绩,才能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抬不起头的父亲,离开这个闭塞的小镇。学校成了我的避难所,书本是我唯一的伙伴。我几乎是自虐般地学习,每一个深夜,当镇子沉入梦乡,只有我房间的灯还亮着,窗台上父亲悄悄放下的、已经凉透的鸡蛋或是一杯糖水,我从未碰过。
我和父亲之间,语言的桥梁早已断裂,现在,连目光的接触也几乎断绝了。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他偶尔会用手势比划着问我些什么,或是把好吃的菜推到我面前,我一概用最简短的点头或摇头回应,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黯然,像烛火一点点熄灭,但少年那颗被虚荣和痛苦包裹的心,坚硬如铁,不允许我有丝毫的柔软。
母亲去世得早,家里愈发冷清。父亲似乎更沉默了,他把自己更多地关在木匠房里,刨花声、凿木声常常响到深夜。那声音曾经让我心烦意乱,后来,却成了我夜晚唯一的、熟悉的背景音,像一个沉默的陪伴者,但我从未深思过这陪伴的意义。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收到了来自遥远北方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是我能考取的、离家最远的学校。我记得把通知书放在父亲面前时,他正在打磨一个衣柜。他放下砂纸,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轻飘飘的纸。他看了很久,手指微微颤抖,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茫然,有不知所措,最后,汇聚成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似的探询。他指了指通知书,又指了指我,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好?”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硬着心肠,点了点头。
离家那天,天刚蒙蒙亮。镇子还在沉睡,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父亲执意要送我到县城的汽车站。他替我提着那个简陋的行李袋,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佝偻,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能扛起整根原木的高大身影。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离别的痛
班车发动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回头。我知道他一定站在那里,像过去无数个放学午后一样,站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看着我离开。车子驶出车站,拐过弯,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果然还在原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蓝色的小点,一动不动,仿佛要站成一座石像。那一刻,心里某个地方猛地抽痛了一下,但我迅速扭过头,告诉自己:都结束了,新生活开始了。
大学四年,工作六年,整整十年。我像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奋力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几乎切断了与云溪镇的所有联系。起初,我还会偶尔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让他转告我,天冷了,记得加衣;或者说,他给我寄了腊肉,收到回个话。我总是敷衍着,以工作忙为借口,匆匆挂断。后来,电话也渐渐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