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大城市里努力打拼,学着像城里人一样说话、穿衣、交往。我有了体面的工作,交往了家境良好的男友。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新身份,将那个有着哑巴父亲的小镇姑娘的过去,深深埋藏。云溪镇,父亲,木匠铺的刨花味……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闪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但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忙碌冲散。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个电话,像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击碎了我用十年时间构筑起来的所有平静。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二下午,我正和同事讨论一个项目方案,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来自家乡省城的区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走廊接通了。

“是林晚女士吗?”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医院特有的冷静和程式化。

“我是,您哪位?”

“这里是省城第一人民医院。您的父亲,林大山先生,目前在我们医院肿瘤科住院,病情……比较严重,是肺癌晚期。他这边一直很着急地比划着,我们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他是想联系您。您看您能不能尽快来一趟?”

肺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维。走廊的灯光变得惨白刺眼,同事的说笑声从会议室传来,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父亲?那个沉默的、像山一样沉默的父亲,怎么会和“癌症晚期”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

“喂?林女士,您在听吗?”

“……在。我……我尽快过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陌生。

挂了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软。十年了。我逃离了十年,我以为我早已割断了那根线。可这个电话,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我拽回,拽向那个我拼命想遗忘的源头。肺癌晚期……他一直比划着我的名字?那个我视为耻辱的名字,在他生命垂危之际,竟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混乱、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股深埋已久、此刻却汹涌而来的恐慌和……心痛,瞬间将我淹没。我来不及多想,甚至来不及请假,只是本能地冲回座位,抓起包,语无伦次地对同事说了句“家里有急事”,便冲出了办公楼。

前往机场的路上,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高楼大厦幻化成模糊的光影。我的脑子里却不断闪回着童年的碎片:父亲在灯下为我修补书包的样子;他笨拙地给我扎辫子,扯得我头皮生疼的样子;我摔倒了,他急切地跑过来,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想扶我又不敢碰的样子;还有我朝他嘶吼“他不是我爸”时,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那些我曾经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穿越云层。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沉向无底的深渊。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我从未想过,那个沉默的背影,是如何一天天变得佝偻,如何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又如何,在病痛折磨下,一遍遍徒劳地比划着那个不肯回家的女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