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父的秘密
父亲是个哑巴,这是我童年最羞耻的秘密。
同学们嘲笑我:“你爸是个不会说话的废物!”
我拼命读书逃出小镇,十年没回家。
直到医院电话打来:“你父亲肺癌晚期,一直比划着你的名字。”
病床前,他塞给我一本泛黄的日记。
第一页写着:“今天女儿笑了,虽然我听不见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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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晚,出生在南方一个褶皱在大山深处的小镇,云溪镇。镇子很小,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亮,两旁是斑驳的木楼。一条叫云溪的河懒洋洋地穿过镇子,水声潺潺,是这里最恒久的背景音。我的童年,就浸在这潮湿、安静,又带着些许沉闷的空气里。
而这安静,于我而言,是尖锐的,是屈辱的。因为它主要来源于我的父亲,林大山。他是个哑巴。
说是哑巴,似乎并不完全准确。他并非生来就不能言语。母亲在世时,曾含糊地提过,是父亲年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烧坏了嗓子,也几乎夺走了他的听力。他并非全聋,巨大的声响能感受到,但具体的人语声,于他而言,只是模糊混沌的一片。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便陷入了以沉默为主的、巨大的隔膜之中。他能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嗯、啊,嘶哑、粗粝,像是被砂纸磨过,每次响起,都让我心惊肉跳。
父亲是个木匠,在镇子南头有一间小小的作坊。作坊里永远弥漫着刨花的清香和木材本身醇厚的气味。那些木头,松木、柏木、樟木,在父亲青筋毕露、布满新旧疤痕的大手下,会变得温顺,被刨成光滑的弧线,被凿出精准的榫卯,最终变成桌椅、柜子、或者镇上人家嫁女时用的妆匣。他的手极巧,是镇上公认的好手艺。但小时候,我看到的不是他手艺的精湛,而是他的“不同”。
放学时,别的孩子都有父亲站在校门口,吆喝着孩子的乳名,或者爽朗地笑着,一把将孩子架在肩头。我只能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校门,眼睛偷偷四下张望,既怕看到父亲,又怕他今天不来。他若来了,总是站在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双手局促地垂下,或者互相搓着。看到我,他的眼睛会亮一下,然后笨拙地、幅度很大地向我招手。我低着头,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跑过去,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最让我恐惧的,是同学们发现他的秘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几个调皮的男生跟在我身后,起哄着:“林晚,林晚,你爸是不是个哑巴?他怎么从来不跟你说话呀?”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血液轰隆隆地往头顶冲。我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父亲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他大概是看我迟迟没回家,不放心,寻了过来。他看到了我被围住的情形,脸上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声,快步朝我走来。
那几个男生像发现了新大陆,哄笑起来:“快听!快听!他真的不会说话!像个怪物!”
“原来你爸是个废物啊!”一个刺头男生喊出了这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屈辱的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父亲越来越近的脸,那张因常年劳作而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关切和不知所措。他伸手想拉我,我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也对着那群哄笑的同学嘶喊:“他不是我爸!我没有这样的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