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九眼桥的鱼

民国二十五年,成都入夏的雨下得邪性。

九眼桥码头的青石板缝里能拧出大水,王跛子的草鞋陷在泥里,拔脚时带出半尺长的水草。他佝偻着背往河边挪,竹编鱼篓在腰侧晃出空荡的声响,兜里的三枚铜钱叮当碰撞 —— 那是今早卖最后半篓鲫鱼的活命钱,够买两个红糖锅盔,却不够给咳嗽的小孙女抓副药。

“王大爷,还去碰运气?” 茶铺的张驼背掀开油布帘,粗瓷碗里的茉莉花茶腾起白雾,茶梗在碗底沉成个 “川” 字,“河水都浑得能当墨用,鱼早躲进回水沱了。昨儿李老三撒了三网,只捞着个破瓷娃娃,娃娃脸还画着红胭脂,邪门得很。”

王跛子没接话,枯瘦的手指攥紧了鱼篓绳。往日清得能看见卵石的府南河,此刻翻涌着酱紫色的浪,浪尖卷着不知谁家冲垮的竹椅,还有几尾白肚朝天的鲢鱼,鳞片在雨幕里泛着诡异的银光。更怪的是水腥气里混着铁锈味,像开春时都江堰开闸的味道,可离汛期还早着哩。

他蹲在码头上的老黄桷树下,摸出铜烟袋锅子往鞋底磕了磕。烟丝是上月在东大街杂货铺买的次等货,火镰擦了三下才点着。烟刚抽了两口,河面突然 “哗啦” 炸开个水花,半截黑黝黝的东西闪过,带着黏液的腥味直冲鼻腔 —— 那东西粗得像水桶,表皮有鳞甲反光,快得连影子都抓不住。

王跛子吓得烟袋锅子掉在泥里,烫得他赶紧往后缩脚。再看河面,那东西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圈圈浑浊的涟漪,中心浮着片碗口大的鳞甲,青黑色,边缘锋利得能割破手指。他悄悄把鳞甲捡起来揣进怀里,胸口立刻传来一阵冰凉,像贴了块寒冰。

“活祖宗!” 邻船的李老栓突然在船头磕头,竹筏子在浪里晃得厉害,他后脑勺的辫子都散了,“那是蛟鳞!光绪二十三年走蛟,河神爷发怒,淹死了半条街的人!我爹说当时九眼桥的桥洞都堵满了尸体,河水红了整整三天!”

王跛子浑身一哆嗦。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老话:走蛟必先现鳞,先断水路,再吞活人,待雷劫过后,便成龙升天。可府南河窄窄浅浅,最深处也不过丈余,哪能容得下蛟龙藏身?

雨越下越大,打在茶铺的油布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撒豆子。茶铺里渐渐坐满了避雨的人,张驼背端着铜壶穿梭其间,喉咙喊得沙哑:“河水香茶,五文一碗!掺茶续水不要钱!刚炒的花生,十文一碟!”

角落里,穿蓝布道袍的年轻人正用指尖蘸茶水在桌上画符。他约莫二十出头,发髻用根老桃木簪别着,簪子上刻着 “青城” 二字,背上负着柄桃木剑,剑穗是青城山特有的五色彩线 —— 红、黄、蓝、白、黑,对应五行。听到 “走蛟” 二字,他抬眼看向窗外,丹凤眼扫过浑浊的河面,眉头微微蹙起,指尖的茶水符突然干了,留下道暗红色的印子。

“道长,帮忙算一卦?” 穿短打的挑水夫凑过去,他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我今早挑水,桶里捞着半截水草,根须上缠着头发似的红丝,扯都扯不断,扔到地上还会动,邪门得很。”

道士没接话,从布包里摸出枚黄铜八卦镜。镜面擦得锃亮,映出河面的景象 —— 原本浑浊的河水在镜中竟泛起血色,隐约有黑影在水下盘旋,像一团团纠缠的头发。他指尖掐诀,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文,镜面突然震颤起来,“咔嚓” 一声裂开道细纹,镜中的血色竟漫出了镜面,在桌上晕开一小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