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慷慨地泼洒在“新芽儿童心理援助基金会”崭新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斑。苏一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花园里嬉戏的孩子们,手中温热的咖啡杯传递着虚假的暖意。三个月了。距离那场在废弃的23号实验室里终结的噩梦,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媒体称她为“从地狱归来的慈善家”,公众赞美她将个人创伤转化为社会大爱的勇气。基金会运作顺利,帮助了数十名有心理阴影的儿童,包括林小鱼——她名义上的侄女,也是那场实验最无辜的受害者之一。
表面上看,苏雨(或者说,此刻主导着这具身体、承载着苏一记忆的A-2)已经重建了生活。她剪短了头发,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珍珠项链温润地贴合着颈部的曲线,是陈默在她出院时送的“护身符”。她强迫自己相信,镜子里那个眼神略显疲惫但足够坚定的女人,就是“苏一”,基金会的创始人,一个致力于抚平他人伤痕的守护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礁丛生,漩涡涌动。
“苏会长,有您的特殊捐赠品。”助理小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她捧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硬纸盒,大小如同一本厚重的字典。
苏一转身,职业性的微笑完美地挂在脸上:“特殊捐赠品?没有捐赠者信息吗?”
“没有。”小林摇头,将盒子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前台说是一个跑腿小哥送来的,指名给您,付了现金,没留任何联系方式。”她顿了顿,补充道,“感觉很…神秘。”
“神秘”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苏一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去忙吧。”
门轻轻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苏一和那个沉默的盒子。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似乎又浓烈了一些,是她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甩甩头,走到桌前。盒子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封口处只用普通的透明胶带粘着。她拿起裁纸刀,沿着缝隙小心划开。
里面是一沓泛黄、边缘卷曲的文件。纸张散发着陈年档案室特有的霉味和尘埃气息。最上面一份文件的标题,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她的眼帘:
【绝密】23号实验体A组 - 林小阳 最终处置报告及死亡证明
苏一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狂乱地撞击着胸腔。林小阳!那个理论上早已在十五年前死亡的第三位“姐妹”,A-3!她强迫自己呼吸,颤抖的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报告格式陈旧,用的是早已淘汰的打字机字体。内容冰冷而程序化,记录了“实验体A-3(林小阳)”因“不可逆的严重排异反应及人格崩解”,于指定日期经“特殊程序”终止实验并处置。结论是“实验失败,对象确认死亡”。报告末尾附有一张死亡证明的复印件,签署人一栏赫然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周莉。
苏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签名上。周莉。那个主导了一切疯狂、最终被儿子周明(或者被儿子人格中的“周莉”)推向毁灭的女人。是她亲手签署了林小阳的死亡证明。
然而,就在这份看似确凿无疑的死亡证明下方,盒子的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张边缘被烧焦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急促,与报告的正规截然不同,像是某人在极度恐惧或匆忙中写下的:
“证明是假的!她没死!他们带走了她!‘镜子’知道!小心珍珠!——A-2”
A-2!这是她自己的代号!这个笔迹…苏一猛地拉开抽屉,拿出那本锁已经损坏的黑色日记本,快速翻到后面她自己记录的部分。对比之下,她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便签上的字迹,与她自己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个数字“2”末尾微微上翘的弧度,是她无意识的书写习惯!
是谁?谁在模仿她的笔迹?谁送来了这份颠覆性的“捐赠”?“证明是假的!她没死!”——如果林小阳真的没死,她在哪里?这十五年来,她经历了什么?“他们”是谁?“镜子”知道?是指那些无处不在、仿佛能窥视她内心的镜面吗?“小心珍珠”…苏一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颈间的珍珠项链,陈默送的“护身符”此刻却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带来窒息般的寒意。
是警告?是陷阱?还是…某个被困在过去的“自己”发出的求救信号?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断了苏一混乱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喂?”
“苏会长,”是儿童活动区的王老师,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您方便来一下游戏室吗?小鱼…她又画了点东西,我觉得…您应该看看。”
又是小鱼!苏一的心再次揪紧。这个能“看见”特殊连接的孩子,她的画作往往预示着风暴的来临。“我马上过去。”她迅速将文件和便签塞回盒子,锁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仿佛锁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潘多拉魔盒。
游戏室里弥漫着蜡笔和橡皮泥的味道。林小鱼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玩耍,而是独自蜷在角落的大画板前,小小的背影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有些紧绷。王老师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看到苏一进来,立刻迎上来,压低声音:“她画了很久,不让任何人靠近看。画完后就一直这样坐着,问她也不说话。”
苏一走到小鱼身边,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小鱼?画了什么给…姐姐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姐姐”这个称呼。
小鱼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点,让出了画板的空间。
当苏一的目光落在画布上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结。
画面主体是三个成年女性。她们并肩站立在一面巨大的、布满蛛网状裂痕的镜子前。镜子没有映出她们完整的倒影,只有一些扭曲的光影碎片。
左边的女人穿着醒目的红色连衣裙,裙摆飞扬,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像两颗没有生命的玻璃珠。这是“苏一”,或者说,是A-1的象征。
中间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姿态显得僵硬而拘谨。她的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左手腕——正是苏一(苏雨)习惯性隐藏那道旧伤痕的位置。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这无疑是“苏雨”,A-2。
而右边的女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裙子的样式简洁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圣洁感。她的长发披散,面容是三人中最模糊的,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无法移开目光的细节,就在这个白衣女人身上——在她小腹的位置,连衣裙被用深红色的蜡笔,粗暴地画出了一道巨大的、撕裂般的伤口!伤口边缘狰狞,仿佛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撕开,隐约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难以名状的团块。这不是外伤,那形态…更像某种极其扭曲、象征性的描绘。
三个女人的脚,被一条粗壮的、仿佛由鲜血凝结而成的红线紧紧缠绕在一起,红线深深勒进她们的皮肤。而这条红线的另一端,没有握在任何一只画出来的手上,而是延伸向画布的边缘,消失在虚无之中,暗示着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在牢牢掌控着她们。
整幅画的背景色调是压抑的暗灰色和深紫色,只有那面破碎的镜子和白衣女人腹部的“伤口”用刺目的红与白强调出来,散发出强烈的不祥与痛苦的气息。
“小鱼…”苏一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个穿白裙子的姐姐…是谁?她…这里怎么了?”她指着那可怕的腹部裂痕。
林小鱼缓缓转过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和茫然。她没有看画,而是直直地看着苏一,小小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轻得像耳语:
“白衣服的姐姐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宝宝…但是被‘镜子’拿走了…很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板上残留的红色蜡笔屑,“她说…她要把…拿回来…”小鱼的目光突然越过苏一,投向门口的方向,瞳孔猛地一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整个人瞬间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不要!别过来!镜子!镜子在动!”
苏一猛地回头看向门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游戏室明亮的灯光和门外走廊的景象。墙上的装饰镜安静地悬挂着,映照着室内的一切。
“小鱼!小鱼不怕!”苏一连忙抱住颤抖的小女孩,感觉她小小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没有东西,没有镜子在动,姐姐在这里!”
王老师也赶紧上前安抚。
小鱼把头深深埋进苏一怀里,身体依然抖得厉害,再也不肯说话,只是反复地、无声地流泪。
苏一抱着小鱼,目光再次落在那幅令人窒息的画作上。白裙女人…林小阳?腹部的撕裂…象征失去的孩子?被“镜子”拿走?“要拿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小鱼最后那声惊恐的“镜子在动”,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药物影响下的幻觉?(MemSyn23的残留影响?)或者…是林小阳通过某种方式在传递信息?
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她心中弥漫扩散。那份伪造的死亡证明,那张署名为“A-2”的警告便签,还有眼前这幅充满痛苦隐喻的画…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结论:林小阳没有死。她回来了。带着无法愈合的创伤和无法预测的目的。而“镜子”…这个贯穿始终的诡异象征,似乎不仅仅是反射影像的工具,更像是连接着某个未知维度的通道或监视者。
“苏会长,”陈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苏一身体微僵,迅速调整表情,抱着小鱼转过身。陈默站在游戏室门口,穿着便装,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室内,最后定格在苏一怀中的小鱼和那幅显眼的画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警官?你怎么来了?”苏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路过,想看看小鱼恢复得怎么样。”陈默走进来,目光没有离开那幅画,“顺便…看看你。”他的视线落在苏一略显苍白的脸上,“你脸色不太好。又没休息好?”
“还好,基金会刚起步,事情多。”苏一避重就轻,轻轻拍抚着小鱼的背,“小鱼刚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画了幅画吓到自己了。”
陈默走到画板前,仔细看着那三个女人和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沉默了片刻:“这画…很有冲击力。孩子的想象力有时真的很惊人,能表达出我们无法言说的东西。”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苏一,我收到线报,有人在黑市上高价求购与‘23号实验’相关的任何物品,特别是…‘实验体’的私人物品。目标很明确。”他看向苏一,“你这里,还有小鱼,都要格外小心。任何可疑的人或事,立刻通知我。”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一颈间的珍珠项链。苏一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珍珠…便签上的警告和陈默的提醒重叠了。
“我会的。”苏一点头,感觉项链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和冰冷。
陈默又待了一会儿,和小鱼说了几句话,确认她情绪稍微稳定后便离开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苏一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种苏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送走陈默,安抚好小鱼交给王老师,苏一独自回到办公室。锁上门,拉下百叶窗,隔绝了外面虚假的阳光。她靠在门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拿出那个装着档案的盒子,再次打开,手指抚过“A-2”留下的警告便签。
“证明是假的!她没死!他们带走了她!‘镜子’知道!小心珍珠!”
林小阳没死。她回来了。带着被夺走孩子的伤痛和无法言说的秘密。而“镜子”…这个无处不在的窥视者,它知道一切。还有珍珠…这条项链,陈默送的项链,到底是护身符,还是…监视器?或者触发某种机制的开关?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玻璃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短发,职业装,珍珠项链,一个努力维持着“苏一”外壳的、疲惫不堪的灵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人也回望着她,眼神深处是同样的迷茫和恐惧。
“你是谁?”苏一无声地问。
镜中的影像没有回答。但在光影变幻的瞬间,苏一似乎看到,镜中女人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弧度,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她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是幻觉吗?是MemSyn23的副作用?还是…镜子里,真的住着别人?
就在这时,她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突然自动亮起,发出幽幽的蓝光。屏幕上没有打开任何程序,只有一片纯粹的黑色背景。几秒钟后,一行刺眼的、仿佛用鲜血书写的红色大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缓缓浮现:
“WELCOME BACK, A-2. THE MIRROR IS WATCHING.”
(“欢迎回来,A-2。镜子在看着。”)
苏一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椎蜿蜒而上,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和咽喉。
镜子里,那个倒映着她的女人影像,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