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狗第一次见到“大侠”,是在镇上的悦来客栈。

那天他刚挑着两桶泔水从后厨出来,就被一阵金铁交鸣声惊得手一抖,木桶撞在门槛上,馊水溅了半裤腿。他顾不上擦,扒着门框往里看——穿青衫的公子哥剑尖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在青砖上,对面的黑衣汉子捂着心口,喉咙里嗬嗬作响,最后“扑通”一声栽倒,再也没起来。

满堂客人早跑光了,只有掌柜的缩在柜台后发抖。青衫公子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他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掌柜的朗声道:“这厮是黑风寨的喽啰,扰了贵店清静,抱歉。”

掌柜的哪敢说半个不字,连声道:“多谢少侠为民除害!”

阿狗看着地上渐渐冰冷的尸体,突然觉得裤腿上的馊水不那么臭了。那黑衣汉子他认得,前几日还在街口抢过王寡妇的鸡蛋,是个泼皮。可此刻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砖地,像条被踩死的野狗,哪里还有半分凶悍模样。

“看什么看?”青衫公子瞥了他一眼,眼神像淬了冰。

阿狗吓得一哆嗦,挑起泔水桶就跑,跑出老远还听见客栈里传来掌柜的吩咐:“快!把这尸首拖去乱葬岗,别污了店里的地!”

那天晚上,阿狗躺在柴房的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黑衣汉子临死前的眼神,不是凶悍,是茫然,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死了。他又想起青衫公子的剑,亮得晃眼,杀人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杂毛。”白天听客人们议论,都这么叫那黑衣汉子。阿狗不懂“杂毛”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两个字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是今天的晚饭。啃了两口,忽然想起那黑衣汉子,或许他也有娘,也有等着他回家吃饭的人?可没人问,就像没人会问路边的野草,昨夜有没有被雨淋。

阿狗不是本名。他是个孤儿,打记事起就在镇上的客栈打杂,因为总跟着野狗抢食,店小二们就叫他“阿狗”,叫着叫着,连他自己都忘了爹娘给起的名字。

他见过不少“大侠”。有的骑着高头大马,腰间佩着宝刀,路过客栈时会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要最好的酒肉;有的背着长剑,风尘仆仆,说话却客客气气,会给门口讨饭的婆子一个馒头;还有的像那天的青衫公子,杀人不眨眼,杀完还能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喝茶。

他们杀的人,大多是“小杂毛”。

黑风寨被剿灭那天,阿狗正在河边洗马。他看见铺天盖地的人马冲进山寨,喊杀声震得水面都在抖。后来他去看热闹,寨子里的尸体堆得像小山,有拿着刀的喽啰,有做饭的伙夫,甚至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据说那孩子是寨主的种。

领头的“大侠”站在寨门口,接受村民的欢呼。有人问:“那些婆娘孩子怎么办?”大侠捋着胡须,大义凛然道:“匪类余孽,留着是祸害!”

阿狗看见两个兵卒拖着那个女人往柴房走,女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哭。他心里揪了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狗咬,也是这样哇哇哭,却没人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