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坟头秫秸

村西头的路是土路,晴天一层灰,雨天一滩泥,车轱辘碾过,能在泥里陷半尺深。这条路像条干瘪的蛇,蜿蜒穿过整个村庄,把村东和村西分割成两个世界。村东靠着公路,家家户户陆续翻新了房子,红砖青瓦,看着就体面。而村西,仍是土坯房连成片,屋顶上长着枯黄的野草,在风里瑟瑟发抖。

路沿那片豆子地,最靠北的那畦,埋着阿伟。他的坟没碑,只在埋他那天,他爹插了根秫秸杆在坟头,如今秫秸早枯成了灰黄色,风一吹就晃,像个总也站不稳的孩子。那秫秸杆上还系着条褪色的红布条,是阿伟娘从自己唯一的红褂子上撕下来的,她说这样阿伟回家时能认路。

我们升初中那年,阿伟刚走满一个月。送葬那天,我们二十三个同学排着队,跟在他娘后面哭。他娘怀里抱着阿伟那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是他哥穿旧了改的,褂子口袋里还揣着块半截的橡皮——是他从垃圾堆里捡的,洗干净了用,总说擦得比新橡皮还亮。

阿伟是淹死的。在村后的水塘里,为捞一本掉进去的旧课本。那课本是隔壁村毕业生用过的,缺了好几页,他却当宝贝一样。出事前一天,他还跟我说,等他把课本晒干了,就借给我抄笔记。

“里面的注解可详细了,是镇上老师亲笔写的。”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仿佛手里捧的不是一本破书,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

2 夜遇阿伟

初中在镇上,十里地,我们都是走读。天不亮就得起床,骑着家里的二八大杠往镇上赶,车铃“叮铃哐啷”响,能惊飞路边的麻雀。路过阿伟坟前时,谁都不敢多说话,车铃也摁得格外响——不是怕,是心里头堵得慌。我们车筐里装着新课本,他却永远停在十二岁,停在那片豆子地里,连本完整的书都没摸过。

阿伟家穷,他是老三,上面两个哥哥早已辍学打工。他爹常说:“认几个字就行了,早晚得下地干活。”可阿伟不认命,他总偷偷捡别人扔的铅笔头,用刀削出铅芯,绑在树枝上写字。他的作业本都是正反两面写得密密麻麻,连页边空白都挤满了小字。

出事那天是秋末,下了场冷雨,路滑得像抹了油。老师留堂讲卷子,放学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躲在云里,只漏下点昏黄的光。同学家都在村东,到岔路口就分了,只剩我一个人往西骑。车胎碾过泥坑,溅起的泥水打在裤腿上,凉得刺骨。快到阿伟坟前时,自行车突然“咔哒”一声,链条掉了。

我蹲在路边摸黑装链条,手指被油污糊得黏糊糊的。风从豆子地里钻出来,带着股豆叶腐烂的腥气,吹得后颈发凉。豆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阿伟坟边那几垄还没收割,枯黄的豆荚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耳语。

就在这时,眼角瞥见路对面的豆子地里站着个人。

是阿伟。

他还穿着那件蓝布褂子,敞着怀,里面的旧毛衣袖口烂了个洞,露出细瘦的手腕。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书包带断了一根,用麻绳系着——那是他娘给他缝的,说等他挣够钱复读,就给他买个新书包。他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豆棵里,朝我招手,胳膊抬得慢悠悠的,像提不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