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明明看清了他的身形,看清了他总爱歪着的肩膀,可脸却像蒙着层湿棉花,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清,连个轮廓都辨不出,只有片模糊的白,像被水泡过的纸人。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脚边的秫秸杆上,影子被拉得老长,缠在坟头那丛枯黄的豆棵上,像团绞在一起的乱麻。
“阿伟?”我嗓子发紧,喊出来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他没应声,还在招手,另一只手往书包里掏着什么。我忽然想起,他死前跟我说过,要攒够钱买本算术本,工地上的水泥袋纸他偷偷裁了用,可太糙,写不了几个字笔尖就秃了。他说等复读时,要让作业本上的红勾勾排得整整齐齐。
链条上的油污蹭在脸上,又黏又凉。我猛地站起来,想把车推走,可车像生了根,怎么使劲都动不了。阿伟还在招手,那只掏书包的手慢慢举起来,手里捏着张纸,黄得发脆,边角卷得像只虾,像是……像是他落榜的通知书,我记得上面的字是老师用毛笔写的,墨色深得发黑,看着就疹人。
“你别拦我!”我急了,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田野里撞来撞去,惊得豆棵里的虫子“扑棱”乱飞。
就在这时,阿伟的影子晃了晃,像被风吹散的烟。我再看时,豆子地里空荡荡的,只有豆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翻一本没有字的书。车突然能推动了,我咬着牙往前跑,车把撞在路边的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我不敢回头,可耳朵里除了风声,还有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泥里,“噗嗤、噗嗤”,跟我的步子一模一样。
3 豆地惊魂
回到家时,娘看我脸色煞白,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说链条掉了,吓的。娘没多问,只是嘟囔着:“以后放学早点回来,村西头那路不干净。”她说的“不干净”,我知道指什么。阿伟走后,村里人都避讳走夜路,尤其是那片豆子地周围。
第二天上学,我跟同桌狗蛋说了这事,他手里的铅笔“啪”地断了。
“我上礼拜也见了,”他脸白得像纸,“他蹲在坟头,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写的都是‘上学’俩字,写一个被风吹没一个,他就不停地写,泥点溅得满脸都是。”
狗蛋和阿伟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阿伟走后,狗蛋娘不让狗蛋再去阿伟家串门,说是怕“沾了晦气”。但狗蛋偷偷告诉我,阿伟娘每天晚上都会把阿伟的书包拿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再装好第二天“要用的书”。
“她疯了。”狗蛋小声说,眼睛红红的。
后来见阿伟的人越来越多。二柱说,有天清晨路过,看见阿伟站在坟前,对着东方的启明星发呆,书包敞着口,里面装着几块碎砖头——他说要把砖头卖了换铅笔;三丫说,她听见豆子地里有念书声,是三年级的课文,念到“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时,声音就哽住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最邪乎的是王大爷,他起早去赶集,说看见阿伟趴在坟头,用手扒拉土里的碎玻璃,说要磨成镜片做眼镜,“那样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
我们开始结伴走夜路,二十几个人排成队,车铃响成一片,故意大声说笑,可到了阿伟坟前,笑声总会突然卡住。有次我走在最后,眼角余光瞥见豆棵里的影子,他没招手,就那么站着,望着我们的背影,像个被落下的孩子。风从他那边吹过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味,像旧书混着湿土,闻着心里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