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9年的夏末,空气里还飘着未散的暑气,十六岁的他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绿皮火车硬座票,站在南方小城的火车站广场上。没人叫他的名字,从记事起,福利院的阿姨们只喊他“喂”,后来一起住的孩子叫他“那个谁”,他自己也忘了有没有过名字,像忘了冬天冻裂的脚后跟是怎么好的,忘了最后一次吃福利院的白面馒头是什么味道。

他背着的帆布包是捡来的,里面塞着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还有福利院院长临走时塞给他的五十块钱。院长说“出去闯闯总比在这儿耗着强”,可他不知道要闯去哪里,只听说南方工厂多,能找到管饭的活。广场上满是扛着行李的人,说笑着、争吵着,他缩在角落的柱子旁,看着远处霓虹灯牌上“1999”的字样闪得刺眼,像谁在提醒他,这一年,他要开始一个人的日子了。

第二天清晨,他跟着两个同样找活的年轻人去了郊区的电子厂。门口的保安斜着眼打量他,问“叫什么”,他愣了半天,说“不知道”。保安骂了句“神经病”,却还是让他进去了——厂里缺人,只要手脚利索,管你有没有名字。车间里机器轰鸣,流水线像条永不停歇的蛇,他被安排在最后一道工序,给电路板拧螺丝。每天从早上八点坐到晚上十点,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后来变成硬茧,像一层壳裹在指头上。

宿舍是六人间,另外五个人都是同乡,晚上躺在床上会聊家里的事,聊女朋友,聊以后要攒钱盖房。他躺在最里面的上铺,背对着他们,听着那些话像风一样飘过去,落不到自己心里。有人问他“你家哪儿的”,他说“没家”;问他“以后想干啥”,他说“不知道”。久而久之,没人再跟他说话,他成了宿舍里的“透明人”,吃饭时一个人坐在食堂角落,洗澡时等所有人都洗完再进去,连工牌上的名字栏,都空着。

十月的一天,下了夜班他去小卖部买泡面,电视里在放国庆阅兵的重播,店主夫妇带着孩子坐在小桌旁看,孩子指着屏幕喊“爸爸,飞机!”。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两块五毛钱,看着那家人的影子映在亮着的玻璃窗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没买泡面,转身走回宿舍,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像在陪他数着没有尽头的台阶。

回到宿舍,上铺的床板硬得硌人,他摸出枕头下的五十块钱,钱角已经卷了边,上面还留着院长手上的温度。他把钱展开,又叠好,塞进衬衫内袋里,贴着胸口。外面的月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那是他唯一的伴。他想,明天还要拧螺丝,还要攒钱,可攒了钱要做什么?他不知道。就像不知道明天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不知道自己要这样走多久,只知道今晚,他还是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远处机器的声音,像整个世界都在陪他沉默。

第二章

2003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南方的雨一下就是半个月,车间顶上的铁皮棚被砸得噼啪响,连带着流水线的轰鸣声都显得闷了几分。他已经在电子厂待了四年,手指上的硬茧又厚了一层,拧螺丝的速度比刚来时快了一倍,工头偶尔会拍着他的肩膀说“还是你踏实”,可没人问过他想不想一直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