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哥哥相互仇恨了七年。
他无数次诅咒我去死。
最后一次,我砸碎了假千金送他的摆件,被他赶出家门。
如他所愿,我决定去死。
踏入深水时,恍惚里,我却似乎见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破旧染血的军装,缺了条腿。
他于遥遥的江面,紧张地期冀地看向我道:
「同志,你是中国人吗?」
「俺们祖国……还在吗?」
秋天夜里。
海水已经很凉,寒风如刀割。
我在恍惚里,愕然看向那个飘在江面上的、半透明的影子。
少年身形瘦削却挺拔。
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遍布歪歪扭扭的补丁,残破不堪。
他额头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一条裤腿里是空的,在夜风里被吹得晃荡。
对上我的沉默,他声线渐渐悲伤而痛苦起来:
「是……是不在了对吗?」
我想,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可继续踏往深海的步子,却还是停了下来。
我看向那个恍恍惚惚的影子,鬼使神差回了一句:
「祖国当然还在。」
没人喜欢我,没人愿意和我说话。
我想,就当临死前,和一个幻影说一句话。
少年的眸光,却猝然如亮起的星辰,浮起巨大的惊喜。
他沧桑却仍带稚嫩的嗓音,急切而颤栗地追问我:
「那东三省呢?南京城呢?!
「还有,还有……」
我的意识,在彻骨的寒风里,在少年雪亮的目光里,渐渐清醒。
倏然发现,这似乎不是我的错觉。
他额头上的窟窿,该是弹孔。
我在极度崩溃无望、将要赴死的这一夜。
在就要将我淹没的深水里。
在生死边缘的交界处。
见到了一个少年的亡魂。
一个……不知已死去了多少年的少年。
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多年压得我无法再忍耐的痛苦。
在这一刻,短暂被巨大的震惊和如雷的心跳取代。
海水无声舔舐我的小腿。
我缓缓攥紧了手。
半晌,认真而笃定地看向他道:
「当然都还在!
「960万平方千米的陆地,473万平方千米的海域,全都还在!」
少年赤红了眼。
他的眸底,是缓缓升腾的浓雾,万千汹涌的情绪。
他干涸皲裂的薄唇疯狂哆嗦着,遍布伤痕的双手拼命颤抖着。
他万分急迫,却仍是礼貌而恳求地询问我:
「同志,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带你……去看看?」
我嗓音艰涩。
我的小腿,已全部没入深水。
恍惚地、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海浪翻涌,死亡在咫尺之遥,仍在朝我张开双臂。
少年似是有些羞赧,抬手摸了摸破旧的军帽。
海风吹动他的军装衣领,吹过他额上黑乎乎的伤口。
他难为情地扯动灰白唇角,憨实地笑了笑:
「俺十九岁时,就被丢在这海里啦。
「俺分不清方向,也无法离开这里。
「也从来没有人,能看到俺,带俺离开。」
他说着,又忙不迭解释道:
「俺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怪物!
「同志,你是第一个能看到俺的人!
「俺只是想,只是想……
「拜托你带俺,看看如今的祖国!」
大概怕我不信,他苍白的面容,急得都泛了红。
大概因为我在寻死,站在了生死的边缘。
所以,我成了第一个看到他的人。
我的双手指尖,一点点陷入掌心。
深海呼啸着召唤着我。
而那个少年的身影,挡住我的去路。
入目里,只有海面无尽的漆黑。
七年里,哥哥无数次崩溃质问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
「你怎么不去死啊!
「爸妈都死了,江宁,凭什么你不去死啊?!」
哥哥第一次动手,砸到我头上的全家福。
额上的血滑落到眼底。
我在血红的视线里。
看到哥哥面容里,汹涌的恨意和悲伤,看到他垂在身侧颤动的掌心。
他带回来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孩。
当着我的面,允许她叫「哥哥」。
他看着我,那样恶劣而快意的声线:
「江宁,我就是不想养你。
「养谁都行,我不想养杀人凶手。」
「江宁,你害死了爸妈啊。
「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就是凶手啊。」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死。」
「如果我是你……」
「如果我是你……」
那些如幽灵鬼魅的声线,无尽的怒恨和诅咒。
如同此刻远处的海浪,扑涌向我。
我知道,只要再往前。
那些七年里无数次纠缠我的噩梦,就会就此消失。
可我,也将就此死去,永远背负害死至亲的罪名。
而如果……
如果不再往前呢?
如果试试,离开这里。
离开那个恨我入骨的哥哥,离开那处困了我七年的牢笼。
如果再试一次……活下去呢?
哪怕如少年所说,只是再看一眼祖国。
看看夜色璀璨的津湾码头,灯影桨声的秦淮。
看看万里的长城,无尽的山河静好国泰民安。
我想,我想……
再试一次,活下去。
哪怕,只是最后看一眼祖国。
我抬眸,看向少年模糊的渴求的眸光。
良久,良久,我重重地点头:
「好,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