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谷无名,却自有其灵韵。

初阳越过东侧的山脊,将金纱铺满谷地。薄雾在草叶间游移,被风揉碎成细碎的光斑。一条清溪自北向南穿谷而过,水声潺潺,清澈见底,能看见青灰色卵石上附着的碧绿水苔。几尾银鳞小鱼倏忽来去,搅碎水面倒映的流云。

溪畔,几竿青竹掩映下,搭着一座简陋的竹寮。竹墙新绿未褪,顶上覆着厚厚的香茅草,散发出干燥清冽的气息。

寮前空地上,一方青石板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如镜,此刻正架着一只粗陶药罐,罐口白气氤氲,苦涩中夹杂着几缕清甜的草木香,那是明月采来的“凝露草”和“石斛兰”在慢煨。

沈夜盘膝坐在寮内竹榻上,双目紧闭。

晨光透过稀疏的竹篾墙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左眼的暗金竖瞳沉寂着,但皮肤下那暗金色的纹路,却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每一次呼吸间微微起伏。

胸前狰狞的贯穿伤已不再流血,边缘凝结着一层暗金色的血痂,痂下隐隐透出银白色的微光,那是明月以太阴玄体的本源道韵为他强行压制魔气侵蚀的痕迹。

每一次道韵流转,都如冰针刺入灼热的烙铁,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短暂的清明。

寮外,明月蹲在溪边浣洗草药。

她依旧穿着那身残破的白衣,袖口和裙摆被溪水打湿,紧贴在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上。

银白的长发随意披散,在阳光下流淌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她将洗净的“月见藤”嫩叶铺在溪边一块平坦的青石上晾晒,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叶脉间沉睡的露珠。

几只翠羽红喙的山雀落在不远处,歪着头看她,并不畏人。

她偶尔抬眸,望向竹寮的方向。银白的瞳孔里映着晨光、溪流和摇曳的竹影,却像隔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冰湖,倒映着万物,却无波无澜。

只有当竹寮内传来沈夜压抑的闷哼时,那冰湖深处才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正午的日头有些烈了,溪水蒸腾起湿润的水汽。

明月用削尖的竹筒从溪中取水,又捡拾了些枯枝落叶,在青石板旁生起一小堆篝火。

火焰舔舐着粗陶罐底,药香越发浓郁。她又从溪中摸出几枚青壳山蟹,用细藤穿了,架在火堆旁烤着。

蟹壳在火舌下逐渐变红,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股咸鲜的香气弥散开来,混在药香里,竟奇异地调和了那份苦涩。

沈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左眼的暗金竖瞳在阳光下收敛了锋芒,显得有些黯淡。

他看着明月用树枝小心地翻动烤蟹,看着她被火苗映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侧影,看着她银白睫羽下专注的神情。

这画面太过静谧,几乎让他忘却了胸口的灼痛和体内两股力量的疯狂撕扯。

“三百年前的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还会记得烤蟹的滋味么?”

明月翻动山蟹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

“记得。”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似乎被这烟火气浸染了一丝温度,“记得春日溪水初涨时的清冽,记得夏日林间蝉鸣的聒噪,记得秋日落满山谷的红叶,也记得冬雪覆盖竹寮的寂静。”

她将一只烤得通红的蟹取下,用洗净的阔叶托着,转身递向沈夜。“更记得饥饿时,一捧山果,一条烤鱼的滋味。活着,总归要吃饭的。”

沈夜看着递到眼前的烤蟹,那被火燎过的青壳泛着油光,香气直钻鼻腔。

他沉默片刻,伸手接过。蟹壳滚烫,粗糙的质感透过阔叶传递到掌心,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实感,驱散了体内魔气带来的虚无冰冷。

他席地坐在篝火旁,用树枝撬开蟹壳。丰腴洁白的蟹肉露了出来,热气腾腾。他撕下一块,放入口中。

咸鲜滚烫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带着溪水滋养的鲜活。

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藉,仿佛要将这烟火人间的滋味囫囵咽下,压住心底翻腾的魔念。

明月也取了一只烤蟹,动作却斯文得多。她小口吃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银白的瞳孔映着暖光,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粒火星。

“云梦泽……”沈夜咽下最后一口蟹肉,打破了沉默。篝火的余烬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那地方,水泽千里,瘴疠横行,更有上古遗族盘踞,凶险莫测。你确定‘玄水精魄’就在那里?”

明月用树枝拨弄着火堆,几点火星飞溅起来,又迅速湮灭在潮湿的空气里。

“不确定。”她坦诚道,“但玄天宗秘藏的《舆水图志》残篇记载,云梦大泽深处,曾有‘幽蓝之魄’现世,其性至寒至净,能涤荡万秽。

此物描述,与传说中能中和魔气、稳固道基的‘玄水精魄’极为相似。”

她抬眸看向沈夜,“你的伤,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体内角力。

魔尊之力霸道侵蚀,太阴道韵虽能压制,却如抱薪救火,终究会被魔焰吞噬焚尽。唯有至阴至净的天地奇珍,方能为你梳理调和,争取一线生机。”

沈夜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纹路交错,暗金色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隐隐流动,那是魔尊之力的烙印。

而指尖残留的烤蟹咸香,又如此真实。生机与毁灭,此刻在他这具残躯内激烈交锋。

“一线生机……”他低声重复,左眼的暗金竖瞳微微转动,看向溪水下游幽深的谷口方向。

那里林木葱郁,藤蔓垂挂,光线昏暗。“只怕有些人,连这一线生机也不想给我。”

明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银白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敏锐地捕捉到,下游随风飘来的湿润空气中,除了草木腐殖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几乎被溪水冲刷殆尽的血气,以及……一种冰冷黏腻的窥伺感。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树枝,指尖悄然凝结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银白寒气。

夜幕低垂,山谷陷入一种更深的静谧。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一点暗红的余烬,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溪水在黑暗中流淌,声音比白日更加清晰,泠泠淙淙,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

无数萤火虫从草丛、竹林间升起,点点幽绿的光芒随风飘荡,汇聚成一条流淌的光带,在溪流上方缓缓移动,与倒映在水中的星辰交相辉映。

竹寮内没有点灯。沈夜依旧盘膝而坐,在黑暗中调息。

白日里烤蟹带来的那点烟火暖意,已被体内翻腾的魔气彻底吞噬。胸口暗金色的血痂下,银白道韵的光芒愈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每一次魔气的冲击,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络脏腑间搅动,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灵魂撕裂般的晕眩。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却硬生生将喉间的闷哼咽了回去。

寮外,明月抱膝坐在溪畔的青石上。她仰头望着漫天星河,银白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舞,周身散发着极淡的月华清辉,与萤火虫的幽光、溪水的粼粼波光融为一体。

她像一尊沉静的水月观音,在暗夜中默默汲取着太阴之力,周身萦绕的寒气比白日更盛,默默抗衡着从竹寮内逸散出的、越来越躁动不安的魔气威压。

突然,一阵极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下游谷口方向传来。

明月瞬间警觉,银白的瞳孔在黑暗中亮起微光,如同两颗寒星。她悄然起身,无声无息地滑入竹寮后的阴影中,气息与周围的草木山石彻底融为一体。

脚步声在距离竹寮约百丈外停住了。一个身影出现在溪流转弯处的阴影里。

那人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披着一件宽大的、沾满泥泞和夜露的蓑衣,巨大的斗笠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

他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粗木杖,步履蹒跚,像个误入深山的疲惫老农。

然而,他周身却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与这山谷生机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

斗笠微微抬起,阴影下两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毒蛇的眼睛,精准地“钉”向竹寮的方向。

那目光穿透黑暗,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贪婪,牢牢锁定在寮内强忍痛苦的沈夜身上。

片刻后,斗笠重新压低。蓑衣人从怀中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青铜罗盘。

罗盘中央并非寻常的指针,而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闭着眼的狰狞鬼首。蓑衣人枯槁的手指在鬼首眉心一点,一滴粘稠如墨的黑血渗出,滴落在罗盘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震颤响起。罗盘表面的锈迹仿佛活了过来,诡异地蠕动着。中央那只鬼首的双眼,骤然睁开!两点猩红的光芒射出,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了几下,直直指向竹寮!

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怪笑,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几颗黑黄的牙齿。

“找到了……魔尊大人要找的‘钥匙’……”他咳嗽了几声,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还有……意外收获……太阴玄体……嘿嘿……”

笑声未落,他猛地将罗盘按向地面!一股无形的阴冷波动瞬间扩散开,溪畔草丛间几只正在鸣叫的夏虫骤然失声,纷纷僵毙坠地。萤火虫的光带也仿佛受到了惊吓,猛地散开,幽绿的光点乱舞,搅碎了溪面的星月倒影。

竹寮内,沈夜紧闭的左眼倏然睁开!暗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胸口的魔纹如同被激怒般疯狂扭动!一股暴戾的杀意混合着剧痛,几乎冲破他的压制!

溪畔阴影中,明月指间凝聚的银白寒气已化作寸许长的冰棱,寒意凛冽。

暗夜无声,溪水潺潺。篝火的余烬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