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晨光熹微,带着七侠镇特有的温润水汽,悄然漫过太玄医馆后院厢房的窗棂。几缕金线般的阳光,调皮地爬上床榻,落在怜星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庞上。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缓缓睁开。那双冰湖般的眼眸初时带着一丝宿醉般的迷茫,随即昨日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滚烫药浴的灼痛、金针刺穴时撕裂经络的剧痛、以及那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又点燃的冰火煎熬……

下意识地,她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

素白柔软的棉布被精心地缠绕包裹着,从手腕一直延伸至指尖,形成稳固的夹板形态,将那只曾让她自卑了二十余年的畸形手足温柔地固定住。指尖处,还隐约透出药膏特有的清苦气息。没有预想中拆骨般的剧痛,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骨髓深处透出的酸胀感,以及一种奇异的……暖意?这暖意微弱却真实,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正努力地融化着经年累月的寒冰。

她试着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嘶……”细微的抽气声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唇间逸出。那酸胀感瞬间加剧,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经络里攒动,提醒着她昨日的治疗绝非梦幻。然而,与昨日那几乎摧毁意志的剧痛相比,这酸胀竟显得……可以忍受?甚至带着一丝新生的希望?

“醒了?”一个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怜星猛地抬头,只见李太玄斜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副没骨头似的惫懒模样。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袍,长发随意用根木簪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口氤氲着热气,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谷物清甜和药材微苦的独特香气。

“感觉如何?‘小瘸子’?”李太玄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迈步走了进来。他刻意加重了“小瘸子”三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促狭的味道。

怜星冰封的容颜瞬间一寒,眸中冷光乍现:“李太玄!你找死!”声音虽因虚弱而略显沙哑,但那属于移花宫二宫主的凛冽威势却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要将整个房间冻结。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却牵动了左臂的酸胀,动作一滞。

“哎哟,别动气,别动气。”李太玄仿佛没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将手中的粗陶碗递到她面前,“气大伤身,尤其你现在经络初通,脆弱得很。喏,喝了它。”

怜星冷眼扫过那碗里浓稠的、泛着淡淡褐色的糊状物,警惕地问:“这是什么?”那气味虽不难闻,但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独家秘方,怜星特供版——‘十全大补糊’。”李太玄一本正经地胡诌,“精选七侠镇后山三年老母鸡熬汤打底,辅以十年份黄精、八年份当归、五年份熟地、三年份黄芪、当年新采的枸杞、红枣、龙眼肉、黑芝麻、核桃仁……再以我太玄医馆秘传手法,文火慢炖三个时辰,最后研磨成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专治你这种耗损过度、气血两虚、外加脾气暴躁的病人。”

他一口气报出一长串药名食材,语速极快,末了还冲她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听着就价值千金?看在你是第一个病人的份上,只收你……嗯,一个笑脸如何?”

怜星被他这一通不着调的“推销”弄得有些发懵。移花宫何曾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油嘴滑舌?更别提还叫她“小瘸子”!可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里掩藏不住的关切,以及鼻端萦绕的、确实能勾起人食欲的暖香,那满腔的怒意竟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一丝别扭的羞恼。

“油嘴滑舌,登徒子!”她别过脸去,不想看他那张带着可恶笑意的脸,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昨夜治疗耗尽心力体力,此刻确实饥肠辘辘。

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李太玄眼中笑意更深,也不戳破,只是将碗又往前递了递,碗沿几乎碰到她的唇:“行了,宫主大人,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赶紧趁热喝了,凉了药效减半,可别浪费我一番心血。要知道,这鸡可是我亲自去集市上挑的,那卖鸡的王大娘看我长得俊,还多饶了我一把葱呢!”

“噗……”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如同冰层乍裂时漏出的一缕春风,毫无预兆地从怜星紧抿的唇间逸出。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竟然……笑了?因为这种无聊的市井琐事?

李太玄也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笑靥,如同在万载寒冰上瞥见一朵雪莲初绽,清冷绝艳,动人心魄。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也染上了几分真实的暖意,不再仅仅是戏谑。

怜星迅速敛去那丝失控的情绪,恢复清冷,但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她不再看他,伸手去接碗。右手还好,左手被夹板固定,动作笨拙。

“别逞强。”李太玄手腕一翻,避开了她的手,动作自然地拿起碗里的小木勺,舀起一勺温热的糊糊,直接送到了她唇边。“张嘴,宫主大人。你现在是病人,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觉悟。我李太玄亲手喂药,这待遇,皇帝老儿都未必有。”

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却依旧懒洋洋的。勺子稳稳地停在唇边,那混合着谷物甜香和药材清苦的气息更加浓郁。

怜星冰封的心湖,仿佛被这强势又自然的举动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又抬眼看了看李太玄。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惫懒样,眼神却专注地看着勺子里的糊糊,仿佛在确认温度是否合适。

一丝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忘记了斥责他的“无礼”。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微微启唇,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糊糊。

味道……竟出乎意料的好。谷物的醇厚甘甜很好地中和了药材的微苦,口感细腻绵滑,带着鸡汤的鲜美底蕴,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熨帖了空乏的肠胃,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仿佛注入了一丝暖意和力气。

李太玄满意地看着她咽下,又舀起一勺:“怎么样?没骗你吧?我这手艺,开个早点铺子都绰绰有余。”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怜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接受着他的投喂。一碗糊糊很快见了底。身体里那股暖洋洋的感觉更明显了,连带着左臂经络深处的酸胀感似乎都舒缓了不少。

“好了,第一阶段投喂任务完成。”李太玄放下空碗,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接下来是外敷。昨日金针强行疏通,虽然引动了天香豆蔻的药力,但也造成了一些细微的损伤和淤堵。这瓶‘玉髓生肌膏’,每日早晚各一次,涂抹在你左臂厥阴心包经的穴位上,配合你自身的明玉功缓缓化开药力,能加速修复,减轻酸胀。”

他将玉瓶放在怜星手边,然后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行了,宫主大人,您慢慢享用。我得去前堂看看了,估计又有头疼脑热的街坊在排队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懒洋洋地补充道,“对了,药浴从今日起改为每日一次,酉时三刻,水温我会调好。还有,夹板至少得固定一个月,期间这只手别用力,更别想着偷偷运功试探,否则前功尽弃,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知道了。”怜星低声应道,目光落在那个温润的白玉瓶上。

李太玄摆摆手,晃悠着出了厢房,还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怜星一人。她拿起那个白玉瓶,触手温凉。拔开小巧的塞子,一股清冽沁人、仿佛雪莲初融般的幽香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左手缠绕的棉布,露出被夹板固定的手臂。昨日治疗后留下的青紫痕迹依然触目惊心,尤其是手腕内侧和肘弯处几个被金针刺入的穴位周围,皮肤下还凝结着深色的淤血。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瓶中碧绿如翡翠、质地莹润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大陵穴的位置。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之意迅速渗透,紧接着是温和的暖流,如同最轻柔的抚慰,缓缓化开淤积的痛楚和酸胀。她试着运转一丝微弱的明玉内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药力渗入。那清凉与温热交织的感觉,沿着经络缓缓流淌,所过之处,昨日的创伤仿佛被温柔地抚平,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

她专注地涂抹着药膏,指尖带着内力,在几个关键穴位上轻轻按揉。阳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惯常笼罩着她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在这一刻似乎被阳光和药香悄然融化了几分,显露出一种近乎柔和的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李太玄懒散的哼歌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锅铲碰撞的轻响和更加浓郁的饭菜香气。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李太玄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碗清粥,几碟清爽的小菜,还有两个白胖的馒头。

“哟,挺自觉嘛,药膏涂完了?”他将托盘放在房内的小桌上,目光扫过怜星已经重新包裹好的左手,“感觉如何?我这‘玉髓生肌膏’可是用了天山雪莲的露水做引子,效果不错吧?”

怜星放下药瓶,走到桌边坐下。她没回答药膏的问题,目光落在那些简单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菜上。清粥熬得米粒开花,小菜碧绿鲜嫩,馒头蓬松柔软。经历了昨日的折磨和今晨那碗“十全大补糊”,这些寻常食物竟也显得格外诱人。

“吃饭。”李太玄将一碗粥推到她面前,自己拿起一个馒头大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对抗下午的药浴。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咽下馒头,看着怜星,眼神里带着点促狭,“刚才王大娘送鸡过来的时候,还特意问起,说昨天住进来的那位天仙似的姑娘是不是我媳妇儿……”

怜星刚拿起勺子的手一顿,耳根那抹刚刚褪去的绯红瞬间又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脸颊。她猛地抬头,冰眸含煞地瞪向李太玄:“你胡说什么!”

“天地良心!”李太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脸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是王大娘自己眼神好,隔着院墙都看到你昨天进来时的风姿了。她还夸你呢,说这姑娘虽然看着冷,但肯定是个心善的,不然怎么能降服得了我这种懒散货色……”他模仿着王大娘粗声粗气的语调,惟妙惟肖。

“李太玄!”怜星又羞又恼,手中的勺子差点捏碎。她从未遇到过如此惫懒又口无遮拦之人!可偏偏他那副“我很无辜都是别人说的”模样,让她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

“在呢在呢。”李太玄笑嘻嘻地应着,又咬了一口馒头,含糊道,“快吃快吃,粥凉了伤胃。人家王大娘也是一片好心,夸你漂亮还不好?要我说,她眼光真不错……”

怜星气得胸口微微起伏,恨不得用明玉功把眼前这张可恶的笑脸冻成冰块。可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闻着饭菜的香气,再看看自己面前这碗熬得恰到好处的清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低下头,舀起一勺粥,用力地送进嘴里,仿佛把那勺粥当成了某个讨厌鬼。

只是,在她低头喝粥的瞬间,那因为羞恼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和紧抿却依旧泄露出些许弧度的唇角,在窗外透进的晨光里,勾勒出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动鲜活的嗔意。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日常的斗嘴和食物的暖意,悄然松动、融化。

李太玄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他慢悠悠地夹起一筷子脆嫩的腌黄瓜,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小小的“胜利”伴奏。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药香、饭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生活”的气息,开始在这小小的医馆厢房里,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