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瓶在怜星指尖一滑,带着那抹沁人的碧绿药膏,直直坠向地面。她下意识地想运功去接,左臂刚动,那深入骨髓的酸胀感便如无数细针攒刺,让她闷哼一声,动作僵住。
眼看玉瓶就要粉身碎骨,一只修长的手掌却如同凭空出现,带着一丝慵懒的残影,稳稳地托住了瓶底。那瓶口微微倾斜,一滴碧绿粘稠的药膏堪堪悬在瓶沿,欲坠未坠。
“啧,宫主大人,这可是天山雪莲露水调和的‘玉髓生肌膏’,摔了,二百两黄金可就没了。”李太玄的声音带着点戏谑,慢悠悠地直起身,将玉瓶重新放回怜星身侧的矮几上。他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那迅捷如电的一接只是错觉,脸上依旧是那副没睡醒似的惫懒神情。
怜星冰封般的脸颊上,那抹因羞恼而起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此刻更添一层薄怒。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瓶子的温度烫到,清冷的眸子狠狠剜了李太玄一眼:“谁要你多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痛楚,更是被窥破狼狈的愠怒。
李太玄仿佛没看见她的怒意,自顾自地在她面前蹲下,目光落在她刚刚解开棉布、被夹板固定的左臂上。昨日金针留下的青紫淤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眼,尤其是手腕内侧的大陵穴和肘弯处的曲泽穴周围,深色的淤血凝结,如同丑陋的烙印。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温润的内力,轻轻按在曲泽穴附近的淤青边缘。
“嘶……”怜星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绷紧。那酸胀感在他指尖的按压下瞬间被放大,化作尖锐的刺痛。
“别动。”李太玄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指尖的内力如同最温和的暖流,缓缓渗入,小心翼翼地探查着经络的细微状况。“金针强行冲开你先天闭锁的经脉,又引动天香豆蔻的药力强行重塑,这损伤比预想的还要深些。淤血凝滞,若不及时化开,会影响后续恢复,甚至留下隐患。”
他的手指稳定而精准,沿着厥阴心包经的走向,从曲泽穴缓缓按揉至内关穴,再到大陵穴。那力道恰到好处,既能刺激淤血化散,又不至于加重损伤。怜星紧咬着下唇,忍受着那混合着刺痛与奇异暖流的冲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指尖内力的引导下,那顽固的酸胀感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松动、化开,如同坚冰在暖阳下悄然消融。
“忍着点,宫主大人。”李太玄头也不抬,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懒散,“这可比昨日的药浴舒服多了吧?至少不用像煮饺子似的在桶里扑腾。”
怜星被他这粗鄙的比喻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想反驳,却又被手臂上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舒适暖意堵了回去。她只能闭上眼,将头扭向一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去看他专注的侧脸。
李太玄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按压在穴位上,有种奇异的稳定感。厢房里只剩下他指尖揉按肌肤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这一刻,他身上那股浪荡不羁的气息似乎沉淀了下来,只剩下纯粹的医者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李太玄终于收回了手。怜星手臂上的淤青虽然仍在,但颜色似乎淡了些许,那令人烦躁的酸胀刺痛也大大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络被疏通后的、带着暖意的微麻。
“好了,今日的活血化瘀到此为止。”李太玄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药膏记得早晚涂抹,配合明玉功缓缓化开药力。夹板……”他指了指怜星放在一旁、准备重新缠上的棉布,“这玩意儿,才是你未来一个月的‘好伙伴’。”
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旁,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处理好的杉树皮、洁净的白色棉布条、以及一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药粉。他取出一叠裁剪得大小适中的杉树皮,又抓了一把药粉撒在棉布条上。
“这是……”怜星看着那些简陋的材料,微微蹙眉。移花宫何曾用过这等粗陋之物?
“夹板。”李太玄头也不抬,开始熟练地将撒了药粉的棉布条缠绕在杉树皮内侧,“杉木轻韧透气,不易变形,最适合固定你这刚重塑的骨头和经络。这药粉是我配的‘清风散’,能防止皮肤在夹板下闷热溃烂,还能持续散发药力,温养筋骨。”他动作麻利,手指翻飞间,一个内衬药棉、散发着清苦气息的夹板便在他手中成型。
他拿着新做好的夹板走回床边,示意怜星将手臂放平:“来吧,宫主大人,该给你的‘好伙伴’换新装了。旧的沾了药膏和汗渍,再用下去,你这冰肌玉骨怕是要长痱子。”
怜星看着他手中那简陋却透着用心的夹板,又看看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地伸出手臂,任由他将那带着药香的杉树皮夹板重新覆盖在她的小臂和手掌上,再用新的棉布条一圈圈仔细缠绕、固定。他的动作很轻,尽量避免触碰她的肌肤,但指尖偶尔擦过带来的微凉触感,还是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紧不紧?”他一边缠一边问。
“……尚可。”怜星低声道。
“那就好。记住,这只手,未来一个月,是尊贵的‘观赏品’。”李太玄打好最后一个结,满意地拍了拍手,“吃饭喝水穿衣梳头,能用右手就用右手。实在不行,喊我,诊金另算,友情价,一次十两银子。”
“李太玄!”怜星被他这无赖的论调气得差点破功。
“在呢在呢。”李太玄笑嘻嘻地应着,转身走向门口,“我去前堂看看,顺便给你弄点吃的。王大娘今早送来的老母鸡不错,炖个药膳汤,补补气血,对你这伤有好处。”话音未落,人已晃悠着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惫懒的余音和满室若有若无的药香。
怜星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感受着夹板带来的稳固支撑和杉木的微凉触感,以及药粉透过棉布散发出的清苦气息。手臂深处,那被李太玄内力揉按过的经络,暖意仍未完全消散,丝丝缕缕地熨帖着昨日留下的创伤。她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夹板边缘粗糙的杉树皮纹理,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这简陋的夹板,这惫懒又霸道的神医,这弥漫着药香的狭小厢房……一切都与她过去二十多年冰冷孤绝的移花宫岁月截然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对伤势的隐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陌生“照料”的微弱依赖。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洒在医馆后院的石阶上。李太玄端着一个粗陶药罐走进厢房,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鸡肉的醇厚鲜香瞬间弥漫开来。
“来,宫主大人,尝尝李某独家秘制的‘十全大补归元汤’。”他将药罐放在桌上,掀开盖子,热气蒸腾,露出里面炖得酥烂的鸡肉和翻滚着的深褐色汤汁,汤面上漂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枸杞。
怜星坐在桌边,看着那碗被推到面前的浓稠汤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移花宫的饮食向来精致清淡,何曾见过如此“粗犷”的药膳?那浓烈的药味让她本能地有些抗拒。
“趁热喝,凉了药效减半,腥气也重。”李太玄自己盛了一碗,也不怕烫,呼呼地吹着气,大大地喝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嗯…火候刚好,王大娘这鸡养得真肥。”
怜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勺子。汤入口,意料之外的鲜美瞬间冲淡了药味的苦涩。鸡肉的醇厚、红枣的甘甜、枸杞的微酸,还有数种药材融合后形成的独特回甘,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左臂夹板下的经络都仿佛被这股暖意温柔地包裹、滋养。她冰封的脸上,神色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虽依旧优雅,速度却明显快了些许。
李太玄看着她低头喝汤时微微鼓起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点破,只是慢悠悠地啃着鸡腿。
酉时三刻,夕阳的余晖将七侠镇的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医馆后院那间特意辟出的净室里,热气氤氲,浓郁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
巨大的木桶里,深褐色的药液翻滚着,散发出混合着艾草、红花、透骨草等数十种药材的强烈气味。怜星只着素白的中衣,站在桶边,蒸腾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额发也被打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看着那翻滚的药汤,昨日那深入骨髓的灼痛记忆瞬间复苏,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水温我调过了,比昨天低一些,加了点镇痛的药材。”李太玄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挽着袖子,正将最后一把研磨好的药粉撒入桶中,药粉遇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股更浓郁的辛香散发出来。“下去吧,宫主大人。这次保证不会把你煮成红虾。”
怜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然。她不再犹豫,右手扶着桶沿,动作略显笨拙地抬腿,跨入滚烫的药液之中。灼热感瞬间包裹了全身,尤其是左臂夹板覆盖下的肌肤,刺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她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运转明玉功,护住心脉,引导药力。”李太玄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并未靠近,只是站在桶边不远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在药液中强忍痛楚的模样。“药力会冲击你昨日疏通的经络,痛是正常的,忍过去,就是新生。”
怜星依言闭上双眼,体内精纯冰冷的明玉功内力缓缓流转,护住心脉要害,同时尝试着引导那霸道灼热的药力,一点点渗入左臂的经络。冰与火的碰撞在体内激烈交锋,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远比昨日更甚。她紧咬着下唇,一丝殷红从唇瓣渗出,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挺直的脊背,依旧倔强地维持着属于移花宫二宫主的骄傲。
李太玄静静地守在一旁,眼神专注。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桶中药力与怜星体内明玉功的激烈对抗,以及她左臂经络在痛苦中缓慢而坚定地吸收药力、进行着更深层次修复的过程。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在她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弹出一缕温润的太玄经内力,悄无声息地渡入她后心的大椎穴。那内力如同涓涓暖流,瞬间护住她摇摇欲坠的心神,让她得以继续坚持下去。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净室里只剩下药液翻滚的咕嘟声和怜星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腰背线条。几缕湿透的乌发黏在修长的脖颈上,水珠顺着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滴入翻腾的药汤中。
李太玄的目光扫过她因忍耐而微微颤抖的肩头,扫过那被水汽晕染得愈发朦胧的侧脸,最后落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右手上。他眼中那惯常的戏谑慵懒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医者观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这位移花宫的二宫主,其心志之坚韧,远超他的预料。
不知过了多久,桶中药液的颜色渐渐变浅,翻滚的势头也弱了下来。怜星体内冰与火的拉锯战似乎也到了尾声,剧烈的颤抖平息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因脱力而产生的轻颤。她缓缓睁开眼,冰湖般的眸子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她能感觉到,左臂深处那顽固的酸胀刺痛,在经历了这轮酷刑般的药浴后,竟然真的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暖意的通畅感。
“可以了。”李太玄的声音适时响起。他递过来一条宽大干燥的布巾,“擦擦,换身干爽衣服。今日这关,算是熬过去了。”
怜星接过布巾,裹住自己湿透的身体,借着布巾的遮掩,才敢微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她靠在温热的桶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看着李太玄转身去收拾药渣的背影,她张了张嘴,那句微不可闻的“多谢”终究还是湮灭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夜幕低垂,七侠镇陷入沉睡的宁静。医馆后院的厢房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
怜星躺在床榻上,左臂夹板带来的束缚感依旧清晰,但经络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酸胀刺痛,在经历了白天的揉按、药膳和酷烈的药浴后,终于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隐隐的暖意。这暖意并不炽热,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炭火,持续不断地驱散着二十多年来盘踞在肢体深处的阴寒。
她侧过头,目光穿过半开的房门,落在隔壁透出微弱灯光的房间。那是李太玄的书房兼药房。隐约可见他伏案的剪影,时而提笔书写,时而拿起桌上的药材对着灯火仔细端详,偶尔还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他低低的、模糊不清的自语,似乎是在推敲药方。
他还在忙。是为了她这麻烦的伤势吗?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怜星微微一怔,随即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睛。移花宫二宫主,何时需要在意一个惫懒大夫的作息?可那灯下的剪影,那专注的侧脸,白天他指尖带着内力按压穴位时的稳定触感,还有药浴时那缕及时渡入后心、护住她心神的温润气息……这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
白日里他那句“一次十两银子”的戏谑犹在耳边,可无论是那碗滋味奇特的“十全大补糊”,还是这简陋却透着用心的杉木夹板,或是那桶霸道却也有效的药汤……他似乎从未真正向她索要过什么额外的“诊金”。
这惫懒无赖的表象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人?
夜风带着七侠镇特有的湿润凉意,从窗缝悄悄溜进来,拂过怜星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她重新睁开眼,看着头顶简陋的房梁。这里没有移花宫白玉铺地、明珠照壁的奢华冰冷,只有弥漫不散的药香,和隔壁房间传来的、令人心绪不宁的微弱灯火与书写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这简陋的医馆厢房,这弥漫的药味,这惫懒又霸道的神医……似乎正在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悄然侵蚀着她筑起多年的心防。夹板固住了她的手臂,也仿佛将她暂时困在了这个名为“太玄医馆”的方寸之地,与那个浪荡不羁的身影,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了一起。
长夜漫漫,隔壁的灯火,不知何时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