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侠镇的晨光透过太玄医馆的雕花木窗,在青石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堂内弥漫着新晒草药的辛香与昨夜残留的酒气,陆小凤捏着空了的酒壶,四根眉毛都耷拉下来:“李兄,你这‘忘忧酿’后劲忒足,花满楼眼睛的事……”

话音未落,李太玄已从藤椅上起身,宽大的素麻袍袖拂过药柜边缘,带起一阵微风。他径直走到花满楼面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双总是半阖着、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的眼睛,此刻却如寒潭映月,清晰地倒映着花满楼温润却无焦点的双眸。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两根修长的手指带着微温,精准地搭上花满楼的手腕寸关尺。指尖落下的瞬间,花满楼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地沿着他的经络逆流而上,直冲头颅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之地!

“唔……”花满楼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那暖流并非蛮横冲撞,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渗透力,温柔又霸道地侵入他视神经深处那片早已被无数名医宣判为“死地”的先天萎缩淤塞之处。沉寂了二十五年的黑暗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他“看”见了!

不是色彩,不是形状,而是某种更原始、更接近世界底层的能量震颤。檐角麻雀振翅时,翅膀尖端搅动空气形成的、肉眼不可见的细微湍流;窗棂格栅投下的光束中,亿万尘埃遵循着混沌又精密的轨迹舞动;甚至李太玄指尖微不可察的脉动,都化作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蛮横地冲击着他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信息!海啸般的信息洪流!这些被常人视觉自动过滤的“背景噪音”,对于从未接触过光明的视神经残留细胞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沉寂的细胞在极致的痛苦中哀鸣、扭曲、试图建立新的连接,又被更狂暴的信息流冲垮。这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认知根基被彻底撕裂的眩晕与崩溃!

花满楼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搁在膝头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清雅温润的面容褪尽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贯平稳悠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强行压下。

“花满楼!”陆小凤脸上的醉意瞬间蒸发,惊得从凳子上弹起。他目光如电,死死盯住李太玄搭在花满楼腕上的手指——那指尖周围,竟凭空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粘稠如活物的青灰色霜气!那霜气正贪婪地沿着李太玄的手指向上蔓延,仿佛在疯狂吞噬、污染着那股精纯的暖流!

“是先天淤毒反噬!”陆小凤心沉谷底,袖中软剑“哧”地滑出三寸寒芒。这绝非寻常眼疾!花满楼体内淤积的先天浊煞,竟已凝练到能具现化反扑的地步!

变故只在电光石火间!

“嗤啦——”

细碎密集的冰晶凝结声骤然响起!花满楼温润如玉的脸颊、颈项、乃至紧握的拳峰毛孔,瞬间沁出无数细如红珊瑚碎屑的血色冰晶!他身下那把坚硬的榉木椅,在无人触碰的椅背与椅面交界处,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无声无息地裂开蛛网般密集的纹路!

玄阴蚀神煞!怜星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边,冰魄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无法掩饰的震骇。这种先天道伤积蓄万载污秽形成的邪异能量,非洞悉天地元炁运转本源的洞玄境以上高手,绝难压制!他竟想仅凭金针医术硬撼?!

李太玄眼中慵懒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极限专注。空着的左手快如鬼魅,一掌结结实实印在花满楼后脑玉枕穴!

“嗡——!”

低沉如古钟的轰鸣自他掌心迸发!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气流不再是温润溪流,瞬间化作亿万根坚韧无比、晶莹剔透的“炁丝”,如同天罗地网,穿透骨缝,层层叠叠缠绕、包裹住花满楼颅内那团疯狂冲撞、试图吞噬其神魂的玄冰煞团!太玄真气最高境界——千丝镇魂!

汗珠如雨后春笋,瞬间密布李太玄的额角鬓边。他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爆响,嘴角渗出一缕极淡的金红色血线。声音却低沉浑厚,每一个字都如定海神针,轰入花满楼摇摇欲坠的识海:

“静心!散五感,弃色相!它只是你身体里积年的垃圾,不是真正的你!唯守灵台祖窍一点光明不灭!”

千钧一发!

李太玄眼中厉芒暴涨,猛一咬舌尖,“噗”地一口饱含精纯生机的本源精血混着肺中太玄真炁喷出!那金红色血珠并未溅落,而是在空中诡异地自行飞旋、凝聚,瞬间勾勒成一个繁复到极致、燃烧着金色光焰的玄奥符文!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铸焉!定!定!定!”

血符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意志,“轰”地一声印在花满楼眉心祖窍之上!

“咚——嗡——!”

墙角那只蒙尘的青铜古药鼎猛然自主嗡鸣!院中所有晾晒的药材,无论根茎叶花,此刻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剧烈而无序地震颤起来!狂暴的草木精元被强行引动,汇入李太玄支撑的法阵!

太玄真气裹挟着燃烧本源绘就的符箓,化为一道洞穿幽暗的纯粹生命光柱,强行灌入!

花满楼体表凝结的血色冰晶瞬间气化!蒸腾而起的玄黑浊煞并未消散,反而在空中疯狂扭曲、凝聚,一个呼吸间竟凝成一副覆盖整个前堂空间的、诡谲阴森的先天残脉图腾虚影!无数细小的黑色冰渣在其中如鬼火明灭、尖啸!

“破!”李太玄舌绽春雷,并指如剑,对着那庞大的图腾虚影凌空狠狠一斩!指风过处,空间仿佛被无形利刃割裂,图腾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轰然崩解!

就在图腾崩碎的刹那,李太玄右手一直虚拈的金针动了!快!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那点寒芒仿佛无视了空间距离,精准无比地刺入花满楼右侧太阳穴后方一寸半的丝竹空穴!

“丝竹空,通光明桥!”

金针入穴的瞬间,花满楼紧闭的眼睑下,猛然透出两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光!他支离破碎、被信息洪流和玄阴煞气反复蹂躏的识海深处,仿佛被这道金光强行贯穿!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一道布满玄奥天然纹路、似石似玉的古老巨门虚影,在意识的最深处缓缓浮现!门缝之中,透出一线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

“嗬……”花满楼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仿佛卸下了背负二十五年的无形枷锁。他依旧闭着眼,但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赫然是四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陆小凤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目光下意识扫过墙角那个巨大的药柜。就在刚才图腾崩碎、金光乍现的瞬间,他似乎瞥见药柜最底层某个抽屉的缝隙里,泄露出几缕极其微弱、却温润如水的……萤蓝色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李太玄缓缓收回双手,指尖的金芒已然黯淡。他脸色苍白了几分,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石地上洇开一点深色。他看也没看陆小凤,只对依旧闭目、胸膛微微起伏的花满楼淡淡道:

“淤塞如万载玄冰,生机似风中残烛。今日只是凿开一丝缝隙,引动那先天一点灵光。真正的‘光明桥’,需水磨工夫,日复一日,以金针为引,内力为凿,药力为浆,方能贯通。”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三百两黄金,是买李某出手的资格。南海夜明珠,是买那‘一线生机’的药引。天地奇珍,方可引动深埋之灵光。陆大侠,”他目光终于转向一脸心有余悸的陆小凤,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你人脉通天,偷天换日尚不在话下,区区一颗夜明珠,难不倒你。”

陆小凤看着李太玄苍白的脸,又看看花满楼眉宇间那丝从未有过的、仿佛卸下重负的宁静,所有讨价还价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用力搓了搓脸,鲜红的披风一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奶奶的!不就是颗破珠子吗!包在我身上!就算把司空摘星那老猴子的祖坟刨了,我也给你弄来!”

月洞门边,怜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右臂上那副新换的杉木夹板。前堂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尤其是李太玄嘴角那缕刺目的金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眼底。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五指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中张开、收拢,感受着经络中流淌的、前所未有的顺畅力量。当初自己治疗时的凶险,与今日花满楼所经历的相比……她冰封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复杂,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笃定。

李太玄不再多言,走到窗边的水盆前,慢条斯理地净手。清澈的水流冲过他修长的手指,洗去并不存在的尘埃。他抬头望向窗外七侠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抹苍白正被一种更深沉的慵懒所覆盖,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元神之战,不过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柳絮。

“今日到此为止。”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懒散,“花公子需静养三日,稳固这‘凿冰’之效。三日后,再行施针。”他目光扫过花满楼,“这三日,多听听风,闻闻花香。光明之路,已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