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青石板路上残留着昨夜微雨的湿痕。太玄医馆的小院里,药香比往日更浓郁几分,几乎凝成了实质,丝丝缕缕缠绕在廊柱与晾晒的草药架间。
李太玄背对着院门,蹲在廊檐下那个小火炉旁,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那把破蒲扇。炉火舔舐着粗陶药罐的底部,罐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正是那股浓郁药香的源头。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靛青底色的长衫,背影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懒散,仿佛世间万物都抵不过眼前这一罐药汤熬成重要。
“看病?稍等,药快好了。若是急症,先找块凉快地方躺着,别死在我院里就行。”他头也没回,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混不吝的随意,仿佛身后推门而入的不过是寻常镇民。
门轴“吱呀”的轻响刚歇,这惫懒至极的开场白就让踏进门槛的两人脚步微顿。
陆小凤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他一身标志性的鲜红披风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摆动,看着廊下那个毫无高人风范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抱拳朗声道:“敢问阁下,可是李太玄李神医当面?”
李太玄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晨光斜斜地照进小院,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慵懒的睡意。当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扫过门口两人时,尤其是精准地落在花满楼那双温润含笑、却明显没有焦距的眼睛上时,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如同拨开云雾的寒星,瞬间点亮了深潭。
他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自然流畅。目光在陆小凤下巴上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漂亮、引人注目的胡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花满楼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正是李某。”他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花满楼的眼睛上,那眼神专注而直接,没有丝毫的避讳或怜悯,只有一种医者审视病灶的纯粹与冷静。“四条眉毛陆小凤,江南花家七童花满楼。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花满楼脸上的温润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被点破身份和被如此直接地“注视”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微微侧首,精准地“望”向李太玄发声的方向,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花满楼见过李神医。久闻神医妙手仁心,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随着他的话语,一股极淡雅、极清幽的百花香气,仿佛被无形的风携裹着,悄然弥漫开来,温柔地中和了院中浓烈的药味,带来一种奇异的和谐。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长居百花楼,花香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袍发肤,成了他的一部分。
陆小凤则夸张地“哎哟”一声,大红披风一甩,笑嘻嘻地走上前几步:“李神医好眼力!我这四条眉毛是招牌,可花满楼身上这花香,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您这鼻子也不遑多让啊!”他嘴上打着哈哈,眼睛却飞快地扫视着这间不大的医馆小院。干净、简朴,弥漫着浓烈却令人心安的药味,墙角堆着晾晒的草药,廊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药葫芦,一切都透着一种踏实的烟火气,与江湖上那些故弄玄虚的“神医”居所截然不同。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李太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究。
李太玄对陆小凤的插科打诨不置可否,他的目光依旧锁在花满楼的眼睛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无法视物的黑暗,看清内里的症结。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小院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花公子这双眼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视神经先天萎缩,经络淤塞如顽石,堵塞了光明之路。沉疴痼疾,根深蒂固。”
此言一出,小院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廊下那药罐还在不知疲倦地噗噗冒着热气,蒸腾的白色雾气模糊了李太玄的表情,却让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锐利光芒更加摄人心魄。
陆小凤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看向花满楼,眼中充满了紧张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花满楼脸上的温润笑意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凝滞。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也因这石破天惊的话语而微微睁大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无声地冲击着他早已习惯黑暗、平静无波的心湖。二十多年了,“先天”、“萎缩”、“淤塞”、“不可治”……这些词汇他早已听过无数遍,早已将那份渺茫的希望深深埋葬。可此刻,从这位初次见面、惫懒却又目光如炬的神医口中,再次听到对自己眼疾如此精准的描述后,紧跟着的竟不是叹息,而是一个转折!
李太玄仿佛没看到两人剧烈波动的情绪,自顾自地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但,并非不可治。”
“嘶——!”陆小凤再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太玄那三根手指,仿佛那是通往光明的钥匙。
花满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那“但”字之后的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沉寂的心田深处炸响。并非不可治……并非不可治!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蕴含的力量足以颠覆他二十多年构筑的认知世界。一股久违的、带着灼热温度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涌起,让他一贯平稳的呼吸都微微急促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李太玄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晃,指向了正处在极度震惊中的陆小凤。
“诊金,三百两黄金。”
他语气不变,接着道:
“外加,一颗南海鲛人泪——或者,与之价值相当的‘南海夜明珠’。”
“三百两黄金?!还要南海夜明珠?!”陆小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一个调门,满脸的不可思议,“李神医,您这……您这是要掏空我们俩啊!那夜明珠可是稀世珍宝,传说只在深海鲛人泣泪之地才有,价值连城,比黄金还难弄!”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试图强调这诊金的离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花满楼,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三百两黄金已是巨款,再加上一颗可遇不可求的南海夜明珠,这代价足以让任何富豪倾家荡产。
花满楼脸上的凝滞缓缓化开。最初的震惊过后,那温润的笑意重新浮现,甚至比之前更加舒展,更加平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与豁达。他微微颔首,再次精准地面向李太玄的方向,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认真:
“陆小凤。”他唤了一声好友的名字,语气平静无波,“若能得见光明,莫说三百两黄金,便是三千两,花满楼亦觉值得。”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至于夜明珠……看来我们得去南海走一趟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后院厢房那扇半开的窗户内,一道清冷的目光悄然投来,落在前院这戏剧性的一幕上。
怜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窗边。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寒。她左臂上那副新换的杉木夹板在光影下显得格外醒目。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李太玄身上,看着他面对名震江湖的陆小凤和花满楼,依旧是一副惫懒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模样,甚至比当初对自己狮子大开口时还要“狠辣”。三百两黄金加南海夜明珠……这惫懒又霸道的家伙,似乎总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而且一次比一次“惊喜”得惊人。
她的视线又转向花满楼。这位江南花家的七公子,气质温润如玉,即使面对如此天价诊金和渺茫的希望,那份平静与豁达也令人心折。最后,她的目光扫过陆小凤那副目瞪口呆、几乎要抓狂的滑稽表情。
冰封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这弧度淡得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窗纸的朦胧模糊了她大部分表情,唯有那双清冽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莞尔?抑或是对李太玄这种“坐地起价”行径的某种无言认同?
药香依旧浓郁,与花满楼带来的淡雅花香在晨光中交织缠绕。太玄医馆这方小小的天地,因为这两位名动天下的不速之客的到来,以及那石破天惊的“可治”宣言和随之而来的天价诊金,注定要掀起新的、更大的波澜。李太玄看着神色各异却都因他一句话而心潮起伏的两人,尤其是花满楼那看似平静下涌动的暗流,眼底深处,一丝属于医者的、近乎苛刻的自信与属于他自身的、玩世不恭的兴味,悄然融合。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