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晨曦,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薄薄地漫过青石板路。太玄医馆后院厢房的窗棂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映着天光,剔透如钻。
李太玄是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唤醒的。他昨夜守着怜星药浴结束,确认她沉沉睡去并无异样后,才在书房那张硬榻上囫囵躺下。此刻他睁开眼,眸中慵懒未散,大宗师的敏锐感知却已如蛛网般无声铺开。
声音来自隔壁。是布料摩擦的细响,带着几分生涩的滞碍,间或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吸气。
他起身,随手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晃悠到怜星的房门前,象征性地叩了两下门框,便推门而入。
晨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屋内。怜星已坐起身,正用右手有些笨拙地试图将一件素白的中衣披上左肩。她的动作因为左臂那副新换的杉木夹板而显得格外僵硬,每一次牵扯到固定处,黛眉便几不可察地轻蹙一下。那副夹板牢牢地包裹着她的小臂和手掌,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却也昭示着那份无法忽视的脆弱。
“宫主大人,晨安。”李太玄倚着门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嘴角却噙着惯常的戏谑,“看来这‘好伙伴’不太听使唤?”
怜星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他。那双冰湖般的眸子在晨光下清冽依旧,只是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窘迫。她抿了抿唇,没理会他的调侃,兀自继续与那件中衣较劲。然而夹板的阻碍实在太大,右手绕到左侧肩后时,动作便彻底卡住,衣料尴尬地堆叠在臂弯。
李太玄无声地叹了口气,那点戏谑从眼底褪去。他走上前,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衣襟。“医者父母心,宫主大人莫要讳疾忌医,更不必讳疾忌‘助’。”他声音放得平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手指灵巧地绕过夹板的边缘,替她将中衣拉上肩头,又仔细地系好侧襟的带子。他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颈侧细腻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怜星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任由他动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干净皂角与一丝酒气的清冽气息。
“感觉如何?”李太玄系好最后一个结,退开半步,目光落在她左臂的夹板上,“昨夜药浴后,经络的灼痛可缓解了?”
怜星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夹板冰凉的表面,感受着其下传来的、不同于昨日那种尖锐酸胀的、一种更深沉也更温顺的酸痛感,仿佛被驯服的野兽蛰伏在筋骨深处。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尚可。那股灼热……淡了许多。”
“那就好。”李太玄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药力正在化开淤塞,温养重塑的经络。这酸痛是必经之路,忍过这几日,便是柳暗花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我去前堂看看,顺便弄点吃的。王大娘昨日送来的小米不错,熬点粥,养胃。”
他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回头懒洋洋地补充道:“对了,宫主大人若想活动筋骨,就在这院里走走便好。七侠镇虽小,却也藏着不少有趣的人,比如……”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那张嘴,可是能把死人吵活的。”
怜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晃悠出去的背影,那句“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在她心中并未激起多少涟漪。她更在意的是左臂传来的感觉,以及……这间弥漫着药香、困住了她这位移花宫二宫主的简陋厢房。
与此同时,七侠镇唯一的酒馆“醉仙居”里,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跑江湖的镖师、赶早集的商贩、镇上的闲汉们挤在油腻的条凳上,就着咸菜啃着馒头,唾沫横飞地谈论着最新的见闻。
“嘿!听说了吗?东街新开那家‘太玄医馆’的李神医,昨儿个可了不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灌了口粗茶,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咋了咋了?快说说!”旁边立刻有人凑上来。
“移花宫!知道不?那神仙待的地方!里面的二宫主,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可偏偏手脚有毛病,多少名医都摇头!”络腮胡一拍桌子,唾星四溅,“结果呢?人家找上李神医了!就在昨天,好家伙,我亲眼看见那仙女从医馆里出来,胳膊上裹着夹板,走路那叫一个稳当!脸上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可那气色,啧啧,比刚来时强了不知多少倍!”
角落里,一张靠窗的桌子旁,一个穿着大红披风、下巴上留着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漂亮胡子的年轻男子,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面前摆着几个空酒壶。他原本醉眼朦胧,似乎随时要睡过去,可当“移花宫二宫主”、“手脚有毛病”、“李神医”、“夹板”这几个词飘进耳朵时,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玩世不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亮得惊人。
他正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哦?”陆小凤支起脑袋,脸上醉意瞬间褪去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好奇。他随手丢给旁边一个听得入神的闲汉几个铜板:“兄台,劳驾,再详细说说?那李神医,真那么神?连移花宫二宫主的陈年旧疾都能治?”
那闲汉得了赏钱,精神一振,说得更是绘声绘色:“那可不!李神医说了,能治!不过诊金要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二百两?”有人猜测。
“二百两黄金!”闲汉拔高声音,引来一片倒吸冷气声,“外加一种叫什么……天香豆蔻的宝贝!我的老天爷,那可是金子堆出来的诊金啊!可人家移花宫主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现在就在医馆里住着呢!李神医说了,得治上个把月!”
“天价诊金……天香豆蔻……”陆小凤摸着下巴上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眼神闪烁不定,嘴里低声念叨着。他原本只是路过七侠镇,被这里的酒香勾住了脚步,打算醉个一天一夜再走。没想到,竟听到如此有趣的消息。移花宫怜星宫主,那可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她的旧疾竟有人能治?还有那李神医……这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更重要的是……陆小凤的心思瞬间飞到了远在江南的那位好友身上。花满楼,他那永远带着温润笑意、却永远看不见这世间万般色彩的好友。天生的盲疾,连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都曾摇头叹息过,认为人力难及。这李神医,连怜星那等先天畸形加旧伤都能着手医治,甚至敢开出天价诊金,是否……
一个念头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陆小凤的心。他猛地站起身,丢下一锭银子在桌上,那点残留的醉意早已被兴奋冲刷得干干净净。
“掌柜的,结账!多的不用找了!”话音未落,大红披风一闪,人已如一阵风般卷出了醉仙居,只留下身后一片议论声。
“哎?刚才那位爷……那胡子……”
“是四条眉毛陆小凤!错不了!”
“陆小凤也来咱们七侠镇了?这小小的镇子,最近可真是风云际会啊!”
江南,百花楼。
小楼被繁花环绕,四季芬芳。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温柔地洒在光洁的地板上。花满楼正坐在窗边的矮几旁,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前一盆兰草舒展的叶片,嘴角噙着一抹宁静的笑意。他虽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到叶片上细微的脉络,感受到阳光在其上跳跃的温度。
一阵急促却异常灵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陆小凤特有的那种风风火火又隐含韵律的节奏,直接闯进了百花楼,打破了满室的静谧与花香。
“花满楼!花满楼!”陆小凤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人未到,声先至。
花满楼微微侧耳,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陆小凤?听你这脚步声,像是刚偷了御酒,又甩掉了十八个大内侍卫,捡了天大的便宜。”
“哈哈!比捡了便宜还痛快!”陆小凤一屁股坐在花满楼对面的蒲团上,抓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管是谁的杯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才一抹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花满楼,“你猜我刚刚在哪儿?七侠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哦?”花满楼饶有兴致地应了一声,指尖依旧温柔地抚摸着兰叶。
“重点不是地方小!”陆小凤身体前倾,语气急促而热切,“重点是那里有个神医!叫李太玄!你听说过没?”
花满楼微微摇头,笑容温煦:“未曾。江湖名医,我所知不多。”
“这不重要!”陆小凤一拍大腿,“重要的是,他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你知道吧?她那手脚的毛病,多少年了?连她姐姐邀月都束手无策!结果呢?这位李神医,接了!现在人就在他的医馆里住着,夹板都打上了!据说诊金是二百两黄金加一颗天香豆蔻!”
花满楼抚弄兰叶的手指微微一顿。怜星宫主之名,他自然知晓。移花宫的旧疾,江湖上并非秘密。能接手此症,并让怜星甘愿留下接受治疗,这位李神医,绝非等闲。
“这还不算!”陆小凤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他紧紧盯着花满楼那双虽然看不见却依旧清澈温和的眼睛,“花满楼,我的好兄弟!他连怜星那等先天加后天的沉疴都敢治,都似乎有把握治!那你的眼睛……”
后面的话,陆小凤没有说完,但那份热切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花满楼沉默了。窗外的鸟鸣声,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格外清晰。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天生盲疾,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从未因此怨天尤人,反而在黑暗中,用其他感官构建了一个更为丰富、更为温暖的世界。希望?这个词对他而言,早已被岁月沉淀,变得淡然。
然而,陆小凤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确信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盼,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平静的心湖。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悄然荡开。
他轻轻放下抚弄兰叶的手,脸上那抹温润的笑意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开口,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陆小凤,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
“所以?”陆小凤急切地追问,身体几乎要越过矮几。
花满楼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远方七侠镇的风声。片刻后,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暖阳融化初雪,带着一种豁达的坦然与一丝新生的好奇:“既然你如此推崇,那便……去看看吧。七侠镇的李神医,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你陆小凤如此风风火火,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哈哈!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陆小凤大喜过望,猛地跳起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我这就去雇最快的马车!不,骑马!骑马更快!”他像一阵旋风般又冲了出去,留下满室被搅动的花香。
花满楼独自坐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宁静。他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描摹,仿佛想勾勒出那位素未谋面的“李神医”的轮廓,以及那个名为“七侠镇”的地方。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期待,如同破土的嫩芽,在他沉寂多年的心田深处,悄然萌生。
数日后,两匹骏马踏着轻快的蹄声,停在了七侠镇略显古朴的镇口石碑旁。正是风尘仆仆的陆小凤与花满楼。
陆小凤利落地翻身下马,大红披风在微风中扬起一角。他指着不远处那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朴拙的招牌,语气带着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兴奋:“花满楼,瞧见没?‘太玄医馆’!就是这儿了!那副对联……嘿,‘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这口气,够狂,也够对我胃口!”
花满楼端坐马上,微微侧耳。他“听”到了陆小凤所指的方向,更“听”到了医馆里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市井喧嚣的宁静氛围。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而醇厚的药香,随风飘来,钻入他的鼻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药香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一路奔波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他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润笑意,轻轻颔首:“药香清正,对联仁心。这位李神医,确有不凡之处。”他动作优雅地下了马,动作流畅自然,丝毫看不出目盲的痕迹。
陆小凤将两人的马拴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搓了搓手,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走!进去会会这位敢收移花宫天价诊金的神医!”他当先一步,朝着那间挂着“太玄医馆”匾额的小院走去,花满楼步履从容,含笑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医馆的门虚掩着。陆小凤大大咧咧地伸手推开。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