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朔风刀冰冷的刀柄紧贴着掌心,那股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试图冻结奔流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血莲真元与紫霄雷元在拓宽却依旧伤痕累累的丹田内蛰伏着,每一次微弱的涌动都如同细小的雷火在经脉里炸开。唯有识海深处那朵沉寂的青铜莲台虚影,散发的微弱清凉感,如同绝望沙漠中的一丝甘泉,勉强维系着杨君陌摇摇欲坠的清醒。

他紧跟在陆炳那抹朱红如血的背影之后,穿过北镇抚司森严的回廊。玄墨飞鱼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暗金光泽,左臂夹板被宽袖巧妙遮掩,唯有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泄露着重伤未愈的虚弱。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如同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

陆炳的脚步在一处紧闭的卷宗房门前停下。厚重的铁木门无声滑开,一股陈旧纸张、灰尘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内光线昏暗,仅靠几盏长明灯豆提供照明,巨大的卷宗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耸立,投下浓重的阴影。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本身,负手立于房间中央。

那人身量颇高,同样身着锦衣卫的玄色蟒服,但纹饰比杨君陌的千户服更繁复,肩头绣着振翅欲飞的银线飞鱼。他面容刚毅,线条冷硬如同岩石雕琢,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瞳孔是近乎纯黑的颜色,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杀戮与秘密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他周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却隐隐散发着比陆炳更为内敛、也更为纯粹的锋锐之气,如同一柄藏在古旧刀鞘中的绝世凶刃,不出则已,出必饮血。

锦衣卫同知,沈炼。

陆炳并未踏入房间,只停在门口,朱红蟒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沉凝。他的目光扫过阴影中的沈炼,最终落在杨君陌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暗渠的入口,找到了。在野狗渡下游五里,一处废弃的船闸石基下面。狡兔三窟,白莲妖人倒是会挑地方。”他的语气平淡,却让卷宗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沈炼,”陆炳的目光转向阴影中的同知,“你带杨千户去。‘老泥鳅’张九指,现在就在那里。我要活的。他嘴里那些盐粒子的来路,必须一粒一粒给我抠出来。”

“老泥鳅”张九指!运河上盘踞了半辈子的私盐巨枭,油滑似鬼,踪迹难寻。他竟然被堵在了暗渠入口?这绝非巧合!杨君陌心头剧震,朔风刀鞘冰冷的触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这是陆炳抛出的诱饵,更是他这位新晋千户的投名状!沈炼,就是那位冰冷的监刑官。

“遵命。”阴影中的沈炼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石相互摩擦,没有丝毫起伏。他迈步走出阴影,那双纯黑的眼睛第一次落在杨君陌身上。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体内混乱的力量和灵魂深处的青铜烙印,带着一种审视工具般的漠然。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沈炼转身便走,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如同行走在阴影中的猎豹。杨君陌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体内翻腾的刺痛,紧随其后。玄墨飞鱼服的下摆扫过冰冷的地砖,暗金色的飞鱼纹在长明灯豆的微光下偶尔闪过一瞬内敛的凶光。

……

野狗渡下游五里,荒凉更甚。废弃的船闸石基如同巨兽的残骸,半没在浑浊发臭的河水中。巨大的条石上覆盖着滑腻的青苔和黑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淤泥腐败和某种铁锈般的陈旧气息。几艘破烂的舢板被随意丢弃在岸边的芦苇丛里,早已腐朽。

沈炼与杨君陌如同两道幽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一处巨大的、半塌陷的闸门拱洞下方。拱洞深处,被刻意凿开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黑黢黢的,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私盐的土腥结晶气息。洞口外残留着杂乱的脚印和几道新鲜的血迹,一直延伸向黑暗深处。显然,陆炳的人已经先一步清除了外围的钉子。

沈炼在洞口前停下,纯黑的眸子扫过地上杂乱的痕迹,又瞥了一眼杨君陌苍白如纸的脸和那被夹板固定的右臂,眼神毫无波澜。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幽深的洞口,动作简洁得如同下达斩首令。

无声的命令:你,开路。

杨君陌的左臂肌肉瞬间绷紧,五指用力握住了朔风刀冰冷的刀柄!刺骨的寒意与体内灼热的痛楚激烈对抗,反而刺激得精神一振。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感知提升到极限,弓身钻入狭窄的洞口。

洞内潮湿阴冷,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浑浊河水拍打石壁的沉闷回响。脚下的淤泥深可没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牵动着全身的伤势,带来钻心的刺痛。空气中那股土腥盐味越来越浓,还混杂着一丝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杨君陌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哀鸣,全神贯注于前方黑暗中的每一丝动静。

突然!

“嗖!嗖!嗖!”

破空尖啸撕裂黑暗!数点寒芒从前方一个岔道的阴影中暴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直取杨君陌咽喉、心口和下盘!是淬毒的袖箭!

生死关头,杨君陌重伤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潜能!识海中青铜莲台虚影光芒微闪,“无影步”那飘渺莫测的轨迹瞬间烙印在神经末梢!他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在方寸之地诡异地一拧、一滑!

嗤!嗤!嗤!

三支毒箭擦着他的玄墨飞鱼服射入身后的淤泥,溅起腥臭的泥点。一支贴着他肋下飞过,冰冷的箭镞刮破衣料,带来一丝火辣辣的痛感!险之又险!

就在他身形拧转、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岔道阴影里猛地扑出两条魁梧的身影!一人手持分水刺,狠扎杨君陌腰腹;另一人挥舞沉重的链子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直砸他头颅!配合默契,显然是要趁他立足未稳,一击毙命!

剧痛和力量的透支让杨君陌眼前阵阵发黑,血莲真元在死亡威胁下疯狂躁动!拔刀?重伤的右臂根本无力驱使朔风!用左手?仓促间如何抵挡这上下齐攻的杀招?!

千钧一发!识海深处那青铜莲台骤然光芒大放!“刹那斩”那斩断一切的纯粹刀意如同烙印般灼烧灵魂!无需思考,本能驱动!

杨君陌左脚猛地踏进淤泥深处,身体借力前倾,重心压到极致!完好的左手闪电般拂过腰间刀鞘!

“锵——!”

一声短促、尖锐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道暗紫近黑、边缘跳跃着血色焰尾的诡异刀芒,如同撕裂黑暗的毒龙,骤然从朔风刀鞘中迸射而出!没有磅礴的气势,只有一种凝聚到极致、纯粹为了“斩断”而生的毁灭性力量!刀光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噗!噗!

两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牛油!

持分水刺的汉子动作骤然僵住,脖颈处浮现一道极细的血线,头颅无声滑落!那沉重的链子锤距离杨君陌头顶仅有三寸,却诡异地失去了所有力量,连同握着它的半截手臂,被那道暗紫血雷刀芒齐肩斩断,沉重地砸进淤泥!

血浆混合着内脏的腥气瞬间弥漫狭窄的甬道!

杨君陌一刀斩出,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空,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上涌,全靠朔风刀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左臂剧烈颤抖,虎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流下,滴落在污浊的淤泥里。强行催动“刹那斩”,牵动了全身的伤势,那脆弱的平衡瞬间打破,血莲真元与紫霄雷元在他破碎的经脉里再次疯狂冲撞,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甬道深处传来一声惊恐的怪叫!一个干瘦如猴、脸上带着一道长长刀疤、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仓惶地向更深处逃窜!“老泥鳅”张九指!

杨君陌强撑着想要追击,身体却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他身边掠过。是沈炼!

他甚至没有拔刀。在掠过那两具残尸的瞬间,沈炼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在持链子锤那尚未倒地的无头尸身上某处一拍!一股阴柔却歹毒到极点的暗劲瞬间透入!

“呃啊——!”甬道深处正亡命奔逃的“老泥鳅”张九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后背,猛地一个趔趄,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向前扑倒,在淤泥里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沈炼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他身边,一只穿着黑色官靴的脚,如同铁铸的闸门,稳稳地踏在了张九指的后心。纯黑的眼睛俯视着脚下如同烂泥般抽搐的私盐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杨君陌拄着朔风刀,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他看着沈炼那干净得如同没有沾染半分尘埃的靴底,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左手和身周弥漫的血腥,朔风刀传来的寒意似乎更重了,直透骨髓。差距,如同天堑。

……

北镇抚司,诏狱深处。

水牢特有的阴冷湿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排泄物的恶臭,足以让最凶悍的亡命徒精神崩溃。粗大的铁链悬吊着一个干瘦的身影,正是“老泥鳅”张九指。他半个身子浸泡在冰冷刺骨、漂浮着污物的黑水里,脸上那道刀疤因痛苦而扭曲,断指处包裹的破布早已被血水浸透。沈炼那一记隔山打牛的阴毒暗劲,几乎震碎了他的内腑。

沈炼站在水牢边缘的石台上,一身玄色蟒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纯黑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水中挣扎的张九指,如同看着一块死肉。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垂手侍立一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的残忍。

杨君陌站在稍后的阴影里,玄墨飞鱼服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更加深沉。他脸色依旧苍白,左臂夹板下的伤痛在诏狱阴气的刺激下阵阵加剧。朔风刀冰冷的刀柄紧贴着手臂,那股寒意似乎能暂时压制体内翻腾的灼痛。他需要情报,需要白莲地宫的线索,需要知道那批私盐的源头!

沈炼没有开口问话。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一个狱卒立刻拿起一根足有儿臂粗细、浸饱了盐水的皮鞭,走到水边,抡圆了膀子,狠狠抽下!

“啪——!”

刺耳的皮肉炸裂声在封闭的水牢里回荡!张九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浸泡在水中的后背瞬间皮开肉绽,血水混合着污水四溅!

“啊…饶…饶命…官爷…我说…我都说…”张九指涕泪横流,声音嘶哑颤抖,在剧痛和冰冷的双重折磨下,意志迅速崩溃。

“盐,哪里来的?”沈炼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没有丝毫起伏,却比鞭子的炸响更令人心胆俱寒。

“是…是‘血鹞子’…是‘血鹞子’给的货!”张九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声喊道,“他…他们的人找到我…让我用暗渠…走运河…在砖窑码头交接…我只负责运…运到下游…有…有专门的船接应…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啊官爷!他们…他们神出鬼没…每次接头…都…都戴着面具…我…我连他们落脚点都不知道!”

“血鹞子?”杨君陌眼神一凝!这绝非普通私盐贩子的诨号!白莲地宫的外围爪牙?还是某个负责运输的头目?

“接应的船,标记?”沈炼追问,声音依旧冰冷。

“没…没有固定标记…但…但船帮吃水线附近…都…都用朱砂画着一个…一个很小的…像…像鸟爪印一样的红痕…”张九指气息奄奄,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鸟爪红痕!又一个线索!

沈炼纯黑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他不再看水中奄奄一息的张九指,转身,目光落在阴影中的杨君陌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开锋、却已沾血的兵器。

“听到了?”沈炼的声音沙哑依旧,“运河里的‘鹞子’,该落网了。”

他不再停留,迈步向外走去,玄色蟒服的衣角拂过湿冷的石阶,没有沾染半分污秽。

杨君陌看着沈炼消失在黑暗甬道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水牢中只剩半口气的张九指。朔风刀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体内血莲与雷元的冲突带来的剧痛,似乎也被一种更冰冷的杀机暂时压制。

“血鹞子”…鸟爪红痕…白莲地宫在运河上的脉络,正在一点点浮出腥臭的水面。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浑浊。但无论如何,这条线,必须顺着血腥,一直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