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石岭镇政府的机关食堂已经飘起了馒头和米粥的香气。空气里混杂着炒菜油烟、消毒水味和一种更复杂的、属于基层单位特有的气息——那是熬夜加班后的疲惫、对当日工作的茫然或算计、以及某种按部就班的麻木。
徐远走进食堂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看到他进来,低沉的交谈声瞬间小了许多,一道道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审视和小心翼翼的恭敬。
“徐书记早!”
“书记早!”
问候声此起彼伏。
“大家早,都辛苦了。”徐远微笑着点头回应,自己拿了餐盘去窗口打饭。
镇长钱树坤已经坐在靠里的那张固定圆桌旁,面前放着一碗白粥,一小碟咸菜,两个馒头,一大碗蛋炒饭。他热情地招呼:“徐书记,这边坐!”他旁边坐着武装部长孙大壮和组织委员李月。
徐远端了餐盘过去坐下。钱树坤关切地问:“徐书记,昨晚休息得还好吧?我们这农村地方,条件差,委屈您了。”
“挺好的,很安静。”徐远喝了一口粥,“比县里清净多了。”
“那就好!今天上午咱们开个党委会,把一些基本事情定一定,也让大家正式向书记您汇报下工作。”钱树坤切入正题。
“嗯,是该开个会。上午九点吧。”徐远点头。
“行!没问题!”钱树坤立刻应承。
这时,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刘爱民端着盘子也凑了过来,一脸愁苦地坐下:“钱镇长、徐书记,唉,昨晚又被县农业农村局的那个‘种植业结构优化月报’折腾到十一点多。这个月的数据,非要让我们把夏粮预计单产再调高1.5个百分点,说这样才能体现我们高标准农田的示范作用,在市里排名靠前点。可这还没灌浆呢,哪儿来的预计?只能让各村按他给的‘指导数’填。这玩意儿有啥用?除了折腾下面填报表。”
徐远眉头微蹙,刚想开口,钱树坤却先笑着拍了拍刘爱民的肩膀:“老刘,抱怨啥?上面要啥咱就报啥呗!排名不好看,挨批的不还是咱石岭镇?数字高点,显得咱工作成效好,领导面上有光,咱们也有光不是?”他转向徐远,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智慧”口吻:“徐书记,咱干基层的就这样。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有时候啊,完成任务比追求绝对真实更重要。这叫……‘政治执行力’!”
徐远咀嚼着“政治执行力”这个词,看着刘爱民写满无奈的脸。他想起了张教授的话:多算账。这种被迫注水的报表,算是哪门子账?是为了谁的利益?
纪委书记周正端着饭盆默默走过来坐下,只闷头喝粥,不参与讨论,但他黑瘦的脸上,眉头锁得很紧。
正说着,一个穿着西裤衬衫、腋下夹着厚厚文件夹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来到桌旁,是党政办的副主任冯云。
“徐书记、钱镇长,政府办刚发了个紧急通知,要求今天下班前必须汇总上报三个季度的‘散乱污企业动态清零整改台账’和新发现的‘潜在环保风险点排查清单’,还有配套的水印相机佐证材料。还说下午市局要电话抽查询问情况。” 冯云的声音带着焦急。
钱树坤的脸瞬间拉长了,刚咬了一口的馒头也不香了:“昨天怎么不说?!”
“刚刚挂到OA办公协同上的通知……”冯云声音小了下去。
“徐书记,您看这事儿…”钱树坤看向徐远,脸上既有请示也有一种“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意味。
“按规定办吧。”徐远心中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冯主任、通知环保站、经发办和相关村支书,立刻布置下去,收集素材。上午党委会后抓紧做材料,下午我和钱镇长会签。”
“是!徐书记!”冯云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刘爱民苦笑:“看吧,今天又消停不了。去年‘清零’都清过几轮了?材料报了一箩筐。现在新通知一来,台账全部要‘滚动更新’,还得有新发现…难道要我们无中生有?”刘爱民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只要一说话就充斥着无尽的抱怨和无奈似的。
徐远没接这话茬,问:“刘镇长,昨天咱们转的几个村,涉及的土地流转台账、补偿发放底册,今天能拿到我办公室吗?”
刘爱民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钱树坤,然后点头:“能…能拿到部分核心村的。全部汇总还得等等…” 钱树坤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没说话。
一顿早餐,吃出了基层工作的真实况味:无休止的表格填报、层层加码的指标、被压缩的喘息空间、以及对“完成任务”与“实事求是”的艰难平衡。徐远看着食堂里行色匆匆、面色各异的机关干部,他们将是这场“粮战”中最直接的前线执行者。他们的状态,本身就是治理生态的折射。
上午九点整,小会议室召开了党委(扩大)会议,政府口领导班子及人大主席列席会议。
长条形会议桌主位空着(惯例留给新上任的党委书记徐远),钱树坤坐在主位左首(一号位),其余班子成员按党内职务排序依次落座:张传磊(副书记,昨天因为县里开会没参加见面会)、李月(组织委员)、周正(纪委书记)、彭建伟(常务副镇长、项目办主任)、刘爱民(农业副镇长)、孙大壮(武装部长),以及镇人大主席王德贵(老同志,通常不具体分管)。
徐远在主位坐下。室内瞬间安静。
“同志们,昨天报到,时间仓促,今天召开石岭镇党委第一次全体(扩大)会议。”徐远开门见山,声音沉稳,“主要目的:一是大家相互正式认识一下;二是请各位简要汇报分管领域主要情况、当前重点工作;三是议定近期几项紧要工作。时间关系,请各位汇报时简明扼要,每个人控制在八分钟以内。从钱镇长开始?”
钱树坤清了清嗓子,摊开笔记本:“好,我汇报一下政府口,主要是全域工作情况。”他的汇报结构清晰、数据详实、重点突出:
1. 经济发展:固定资产投资增幅、规上企业数以及截止当前年度税收完成额度,话里话外突出强调了丰登集团税收贡献。
2. 乡村振兴: “万亩粮仓”项目核心进展(完成流转面积、投资额、预计产出效益);农民人均纯收入构成(流转补偿收入占比被放在首位);“三清三拆”完成进度百分比。
3. 重点项目: 除丰登核心区,还提及环镇南路硬化工程、镇区污水处理站升级(但一笔带过)。
4. 社会事业: 义务教育巩固率、医疗保障覆盖率(都是百分百达标,没提辍学具体例数和医疗资源紧张实情)。
5. 存在问题: 轻描淡写提了句“个别农户对项目认识有待提高”,主要篇幅还是摆在“发展速度需进一步加快”、“对上争取支持需加大力度”上。
他汇报时语气沉稳有力,掌控全场节奏,偶尔提及丰登郭四海时,语气带着明显的推崇。汇报结束,他看向徐远:“徐书记,政府口情况就是这样。在县委县政府坚强领导和镇党委统筹协调下,石岭总体保持了向上向好发展态势!近期重中之重就是做好下周省重点项目的迎检工作!”他强调的仍然是“迎检”。
接下来是组织委员李月:干部队伍建设稳定、村级组织运行规范(举了几个党建示范点例子)、人才回流计划推进中(报了已回人数目标达成率)……她的汇报四平八稳,像一篇精心打磨的官样文章。
轮到纪委书记周正。他翻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脸色依旧严肃:“我汇报一下纪委工作。围绕中心服务大局,主要开展警示教育、日常监督,推动‘清廉村居’建设。上半年,受理信访举报128件次,同比下降8%。其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钱树坤和刘爱民,最后落在徐远脸上:“其中,涉及土地征拆流转的88件次,占比较大。主要是反映补偿标准、面积核定存在争议,以及个别干部工作方式不够细致。纪委均已按规定分流转办。”
“都办结了吗?”徐远插问了一句。
周正点点头:“实名举报的均已见面反馈,匿名举报按程序存档备查。目前……没有发现需要立案调查的严重违纪违法线索。” 后面这句话,他仿佛背书般说出。
徐远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正汇报中的关键点:土地流转问题信访占比大!实名举报都有,但似乎没深挖?也没有具体案例! 这个“目前没有”显得意味深长。
常务副镇长兼项目办主任彭建伟的汇报,几乎完全围绕“迎检”展开:现场布置、线路规划、汇报稿起草、环境整治突击任务分解、以及需要各驻村工作组和村干部立即配合完善的几十项支撑材料清单(其中包含大量要求补充的过往季度报表、数据台账、甚至要补拍某些“历史性瞬间”的照片)……彭建伟念得口干舌燥,徐远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这迎检的准备,简直像在重新构建一个“完美世界”。
当刘爱民汇报到农业口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刘爱民正念着:“根据县局最新要求,为体现畜牧业结构调整成果,需立即开展‘庭院经济’肉鹅存栏数据再核实,确保‘家家有小灶,户户养白鹅’目标的真实呈现……”
“等等。”徐远直接打断了他,“刘镇长,这个‘户户养白鹅’的核查统计,跟即将到来的省重点项目检查有直接关系吗?现在距离迎检只有不到一周,所有驻村工作组和村干部都被抽去突击迎检材料,有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投入大量人力去逐户数鹅?”他的语气并非严厉指责,而是带着冷静的质疑。
会议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没想到新书记会在第一次党委会上,对一个“常规”工作进行直接质询,而且质问得如此具体、尖锐。刘爱民脸色涨红,讷讷说不出话。
钱树坤立刻笑着打圆场:“徐书记,这是县里昨天刚下的指标,说是为了体现乡村振兴、生态循环的成果。彭主任那材料虽然多,但都是现成的补充一下。这个养白鹅嘛,我们这大白鹅……老刘,你就让各村把以前的台账拿出来翻翻,更新一下,数字好看点就行!实在没有猪的,就填个‘自食其力模式多样化,以庭院小菜、家禽等替代’!灵活处理嘛!”
“灵活处理?”徐远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没直接反驳,但目光扫过众人,“我只是希望大家能集中精力,把最关键的事情先做好。层层加码,最终只能层层打折,甚至流于形式,劳民伤财。”他没有点名批评任何人,但这个“劳民伤财”的评价,显然不只是针对“数鹅”。
会议的后半程气氛有些微妙。孙大壮的武装工作、人大王德贵主席的发言都中规中矩。徐远最后做了几点指示:
1. 所有工作服从服务于省重点项目迎检这个中心任务,抽调力量、保障到位。
2. 由周正同志牵头,纪委和信访办配合,尽快梳理一份近三年涉及土地流转的信访举报清单及处理结果摘要,报镇党委。
3. 由刘爱民同志负责,尽快提供全镇已流转土地合同样本(含不同类型)、补偿款发放原始凭证复印件(按村归档)。
4. 会后彭建伟同志留下,详细汇报迎检线路和支撑材料清单,务必“精简、真实、准确”。他刻意强调了后三个词。
党委会的成果,除了明确了迎检这个压倒一切的中心,徐远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周正口中那触目惊心的“土地信访占比大”,以及众人对“完成任务”高于“实事求是”的默认态度。而他要的核心土地资料,在钱树坤看似无异议的表态和刘爱民略显为难的“尽快”中,磕磕绊绊地提上了日程。
午饭后,徐远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想静下心看看刘爱民上午会后送来的第一批资料——东沟村和孙家垅村的部分流转合同样本及发放记录复印件。
刚翻开孙家垅村几份合同,他就发现了猫腻:合同正文是格式化的制式合同,清晰写着补偿标准。但在附件“地上附着物及青苗补偿清单”一栏,有的地方被整片涂黑,改成了手写的补偿总价,字迹潦草难辨;有的清单项目后面签字的是村干部代笔,而非产权人本人!补偿款发放记录倒是银行流水单复印件(仅部分),金额对应合同总价没问题,但无法体现补偿细项是否到位。这是典型的“打包价”掩盖了对细节的侵占空间?还是另有隐情?
他立刻拨通了李卫东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背景音嘈杂。
“喂?远…徐书记?”李卫东的声音有点喘,背后有人的喊叫声和机器的轰鸣。
“老李哥,现在方便说话吗?”徐远皱眉。
“呃…不太方便…这会儿在李家坡这边弄那个退林还耕的点呢!上面催得急,要求今天必须把树坑都整出来,拍照上报清掉面积!老孙家那片梨园……唉不说了!徐书记您说!”李卫东的声音被背景音压得很低。
“孙家垅那份流转合同附件怎么搞的?涂改那么严重?”徐远直接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徐书记…这事…唉!您就别问了!当时时间紧任务重,大家都签了总价…具体东西都算在里面了…没问题的!我这儿忙…”李卫东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躲避,话没说完,徐远就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李卫东紧张急促的吼声:“快停!别挖那棵树!那是他家的老枣树!说好留下的!!”接着就是电话忙音,被挂断了。
徐远握着手机,心头疑云更深。李卫东显然在躲避!而且是身处某种混乱压力下的避讳!那个“退林还耕点”…又是哪来的加码任务?孙老栓家今天会不会有事?那份被涂黑模糊的附件,背后藏着什么?
他正烦躁,办公室门被敲响。“进!”
进来的是刘爱民,一脸愁云惨雾,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徐书记,又来了!县资规局(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电话通知:市里暗访组可能下午突击到石岭抽查‘退林还耕’任务落实情况!特别是李家坡区域!要求马上行动,确保无死角!水印照片十分钟一报!这…这可咋办?李家坡那边刚让老李强行清树坑…矛盾正紧张着呢!这要是被撞上…”
李家坡?!徐远心里咯噔一下!刚和李卫东通话就在那里!暗访组?钱树坤呢?
“钱镇长呢?这事他知道吗?”徐远强压着翻腾的情绪问。
“钱镇长去丰登集团协调迎检场地布置细节了,电话暂时没通……”刘爱民快哭出来了。
“知道了。”徐远站起身,声音冷峻,“刘镇长,你马上联系李卫东,告诉他,市里检查组已经在路上。别的不用多说。另外,安排辆车,我们现在就去李家坡,看看现场!”他强调的是“看看”,不是去“指挥灭火”。
坐在颠簸的车上,徐远心情沉重。这种“救火队员”式的状态,就是钱树坤口中的“政治执行力”?不断凭空冒出的任务、指标、检查,将基层压得喘不过气,将矛盾盖在下面,将真正的土地问题——那被涂黑的合同、李卫东躲避的真相——一层层掩盖。
车子开到一个半山腰的拐弯处停下。这里是李家坡的南坡。眼前的情形让徐远怔住了:
一片原本是村民自留林或者承包果园的山坡,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景象。几十个村民和村干部正在机械的协助下疯狂地挖坑、刨树根、平整土地。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树根断裂的苦涩气味。
李卫东满身是汗、灰头土脸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村干部。“徐…徐书记!您怎么来了?我们正在…退林还耕!”他喘着粗气,眼神躲闪,带着巨大的不安。
徐远没问他合同的事,目光扫过这片被强行开垦的坡地。土质看起来干燥贫瘠。几个老人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挖出、随意丢弃的果树残根,偷偷抹眼泪。山风吹过,卷起尘土。
在靠近崖边的一片被匆忙平整过的区域,“突击成果”正在展示——一排排新栽的苹果树苗歪歪扭扭地竖在还带着湿气的新坑里。树苗根部覆着薄土,叶子蔫蔫的,在微风中毫无生气地晃动着。
“这么陡的坡地,栽这个品种的苹果苗?”徐远低声问了一句身边的一个老农技术员模样的村干部。
那村干部苦笑着,声音压得很低:“没办法啊徐书记…上面要求有树苗照片才算清掉面积完成复耕任务…这品种…唉…本地专家都知道,这土这坡,它不适合!保水都难!明年夏天一场暴雨就得冲掉一半…可是…”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拍照报数的冯云(他也被临时拉来了),意思不言自明:有树苗,拍照,过关要紧!至于树苗能不能活?是不是真的“还耕”?谁在乎?
徐远走到崖边。狂风立刻卷起他略显单薄的夏装。他俯视着下方山坳里那大片覆盖着白色地膜的“万亩粮仓”,在夕阳下泛着冰冷而刺目的光芒。那是被资本和政绩共同催生的宏伟景象。而自己脚下这片强行被穿上“复耕”新装的贫瘠坡地,那些濒死的小树苗,那些被毁掉的果树林,以及那躲在合同涂黑之下的真相,就像这山风,被强行压制在巨大的白色地膜之下,无声地呜咽着。
暗访组并没有如期而至。或许这只是又一个“狼来了”的故事,是压垮基层那根神经的最后一张通知单。
徐远没有当场发火。他只是对李卫东说:“老李哥,让大伙先歇会吧,天快黑了,注意安全。” 然后,他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挣扎着的新树苗上。
钱树坤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徐书记!我听说李家坡那边有点小插曲?没出问题吧?丰登这边一切都好,郭总还主动问起明天您有没有时间……”
徐远缓缓收回望向山下白色海洋的目光,对着电话平静地说:“钱镇长,李家坡…没事。就是风大,吹倒了几棵树苗。明天?再说吧。” 他挂断电话,手指在那些脆弱树苗旁的黄土上捻了捻,一层微不可察的暗红色粉末沾上了指尖。
他起身。“回去。” 他对司机说,声音在呼啸的山风里几乎听不见。但那眼底翻涌的风暴,比这山谷中的狂风更显压抑。
天色彻底昏暗下去。那排新栽的小树苗,在暮色中投下瘦弱而扭曲的影子,与山下那片宏大而无情的“粮仓”,构成一幅荒诞而令人心悸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