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石岭镇机关食堂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仿佛被压缩过，凝重得令人窒息。没有往日的谈笑和咀嚼声，取而代之的是压低嗓门的交谈、碗筷碰撞的紧张脆响，以及手机屏幕幽幽亮光映照下一张张凝重不安的脸。
徐远端着餐盘走向惯常的圆桌时，明显感觉到了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射过来，带着审视、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钱树坤、周正、彭建伟、刘爱民都已经在座，脸色都很难看。组织委员李月也坐在旁边，低头刷着手机，眉头紧锁。
“徐书记……”钱树坤见到徐远，立刻站起身，脸上是强行挤出的凝重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声音干涩，把手机递向徐远，“您……您快看看这个！昨天晚上，网上突然冒出来好多视频和帖子！把我们石岭顶上热搜了！”
徐远坐下，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热门短视频平台的本地同城页面。置顶的几条爆款短视频，标题触目惊心：
• #石岭之痛#：良田变“毒”海？万亩粮仓下的暗涌！航拍画面触目惊心！ （发布时间：昨夜23：47，播放量：89.3万+）
• #百姓血泪控诉#：石岭镇东沟村深夜强拆！老人哭诉：补偿不明，无处安身！ （发布时间：凌晨1：15，播放量：56.7万+）
• #土地之殇#：石岭村民实名举报：万亩粮仓合同陷阱多，补偿款被层层克扣！ （附带一段模糊的、老人激动控诉的录音，处理过）
• #环保隐患#：石岭水库上游惊现暗管？村民举报多年无人理！ （关联石泉村河水画面）
尤其是第一条航拍视频，镜头从高空俯冲而下，画面开始是那片壮观的、反着银光的白色“粮仓”地膜海洋。但紧接着镜头快速掠过核心区边缘，停留在几处不显眼的山坳地带：
一片山坡上植被稀少，大片裸露的土地呈诡异的暗红色，在航拍视角下尤为刺眼，与周围绿意形成强烈对比；
另一处靠近疑似河道，但被截断或导流的洼地，水体浑浊发黑，岸边堆积着难以名状的深色废弃物；更扎眼的是，在距离村庄不太远的荒僻地带，隐约拍到几根粗壮的金属管道从地下伸出一个端口，周围植被枯萎，颜色异样……
拍摄者显然经过了精心策划，画面冲击力极强！
第二条东沟村的视频则更具现场感：深夜摇晃的手电筒光束下，挖掘机粗暴地推倒一面院墙，尘土飞扬，依稀能看到李家坡那熟悉的环境背景和“倔牛叔”孙二伯家被推倒的墙就是其中之一？，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树啊！我答应给你留的！黑心啊！”混杂在机器的轰鸣里；模糊但愤怒的村民与几个穿着像安保制服的人的推搡冲突……
评论区和转发区已经炸开了锅：
“触目惊心！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农业？”
“怪不得河里的鱼都死绝了！查查水源！”
“强拆！无法无天！支持老人依法维权！”
“合同陷阱？必须严查！保护农民权益！”
“@平安石岭@生态环境石岭 出来走两步！”
“石岭镇领导在干什么？喝茶看戏？？”
……
舆情如同无声的惊雷，在石岭镇这个看似平静的早晨轰然炸响。
“谁拍的？！这是谁拍的？！恶意剪辑！造谣诽谤！”钱树坤脸色铁青，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暴怒，手指哆嗦着指向手机屏幕，“李家坡那是‘退林还耕’！合规作业！环保那块更是胡说八道！那条排污渠早就废弃了！那管子是干嘛的我马上叫人去查！徐书记！这是对我们石岭发展的恶意攻击！是破坏和谐稳定！必须立刻报警！网信办介入！抓人！严查幕后主使！”
他有些口不择言，最后竟直指“幕后主使”，目光游移，仿佛在寻找替罪羊。
纪委书记周正沉着脸，冷静指出：“钱镇长，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抓人泄愤。视频传播面太广了，影响极其恶劣。航拍有角度但事实存疑，东沟强拆是现场直播，舆论一边倒。我们如何拿出有力的证据快速有效澄清？平息舆论才是当务之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强调了“后果”，目光瞥过徐远。省检组在即，爆出这种级别的负面舆情，整个班子都面临问责风暴。
彭建伟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我昨晚……一夜没睡……省里、市里农业、环保口的老领导都打电话来了……问我们什么情况……压力太大了……我……我正在根据航拍坐标位置找人核实现场……但是有些地方非常偏僻……”他的紧张写在脸上，带着面对技术性质疑时特有的无力感。
刘爱民唉声叹气：“我就说李家坡不能那么蛮干……唉！信访！我就怕这个！昨天那个地……确实有点红……这怎么说得清？补偿款都是按总账走的……”他下意识地看向钱树坤，又迅速低下头，仿佛自己说错了话。
徐远将手机递还给钱树坤，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务之急有三点：第一，彭主任、刘镇长牵头，组织国土、环保站技术力量，联合丰登集团方面（如果有必要），立刻前往视频中标注的几个坐标点进行实地勘查取证！记住，不预设任何结论，客观记录！尤其是那个暗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第二，周书记牵头，组成联合工作组，立即进驻东沟村（李家坡片区），安抚孙二伯等涉事村民！全面了解昨夜强拆的具体情况、前因后果、合同依据、补偿是否到位！有没有人员受伤？详细记录！现场画面和村民证词同步做好！第三，钱镇长，你立刻联系县委宣传部、网信办，还有分管县领导，主动沟通！提供我们正在采取的措施！争取在上级统一部署下，及时、准确、有限度地进行初步回应，不要躲，更不能推！引导舆论等待官方核查结果！”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迅速将乱麻一般的局势切割成三个可操作的板块。
他看向李月：“李委员，你也加入周书记那边，注意方法态度，务必取得村民信任！” 李月立刻点头。
最后，徐远看向钱树坤：“钱镇长，稳住阵脚。你是政府主要负责人，对外沟通协调你要顶上去。记住，事实核查第一，舆情应对是基于事实的。其他任何猜测和‘抓主使’的言论，到此为止。” 他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钱树坤张了张嘴，最终把愤懑压了下去，咬着牙点了点头。
“所有人，立刻行动！” 徐远放下基本没动过的早餐，第一个站起身。食堂里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紧张的行动取代。彭建伟和刘爱民抓起手机就往外冲，周正和李月低声商议着工作组人选细节，钱树坤一边拨号一边也快步往外走。
徐远沉着脸快步走回办公室，准备部署更细致的应对方案。刚踏上三楼走廊，小周就急匆匆迎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神色：“徐书记！有人……有人在信访接待室！非要马上见您！说是…省里来的记者！”
“省里记者？这么快？”
徐远眉头一皱。这种时候记者出现，无论目的如何，都像是一滴滚油落入沸水。
他脚步未停，直接走向信访接待室。
推开门，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映入眼帘。
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耐磨的冲锋衣和工装裤，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登山靴。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明显的旅途劳顿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燃烧着两簇火苗。她背着一个硕大的、看上去很沉的帆布摄影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旁边放着一个专业的带云台的摄像机包。
她站在那里，不像一般访客那样焦虑或卑微，而是带着一种倔强的气势，仿佛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此刻，她正对着负责信访登记的新来的选调生小张言辞激烈：
“什么叫没预约不能见？！昨晚石岭出了什么事你们不知道？！全网上千万人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徐远书记是不是不敢见我？我在省台民生频道做了五年记者！我手里有东西！你们石岭不敢看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力，穿透了清晨机关楼里略显杂乱的背景音。
“林薇？”徐远站在门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女人猛地转过身，看到徐远，眼中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一点，但倔强分毫未减。正是他许久未见的——林薇！
“徐书记！好久不见！或者该叫你一声——徐大书记？”林薇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尖锐棱角的笑容，话语里讽刺与挑战的意味扑面而来，“石岭搞出这么大动静，你这父母官当得可真是‘有声有色’！我带着证据上门，见你一面，需要预约吗？”
“林记者，”徐远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完全无视了那带着刺的称呼和质问，“请到办公室谈。”
他转身对小周说：“通知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要进来打扰。”又看向小张，“你做得对，按制度办事。先记录一下林记者的基本信息。”
林薇毫不客气地跟着徐远走进书记办公室，反手“砰”的一声关上厚重的实木门，将外面所有的嘈杂瞬间隔绝。她没等徐远让座，就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将怀中那个包裹仔细地放在宽大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自己则将硕大的摄影包靠在沙发旁。
“没时间寒暄了，徐远。”林薇直呼其名，语气急促，“你看看这个！昨晚发那几个视频的‘热心群众’，有我们实习生帮忙的功劳！” 她语气带着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挑衅，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激愤，“你们石岭好手段啊！李家坡深夜强拆，现场简直是一群土匪！老枣树孙二伯家最后一点念想，被活活挖掉！老人当场气晕过去！还有这！”
她猛地指向窗外那远方绵延的白色方向，“万亩粮仓？你知道你们那片引以为傲的示范基地旁边，藏着什么毒瘤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解开那个方形包裹上的厚布。里面是一个结实的塑料密封盒。她小心地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类似化学药剂混合着浓重铁锈和腐败物的怪异气味瞬间在办公室弥漫开来。
密封盒里，不是文件。
而是凝固在容器里的、异常粘稠的深红色泥土样本！那红得极不正常，像凝固的暗黑血浆，又像某种剧烈化学反应后的残留物。更让人惊骇的是，泥土中混杂着几片被腐蚀得千疮百孔、边缘呈暗黄色的金属片残骸（类似管道碎片）和一些黑绿色的、粘稠如油脂的污垢结晶体。样本表面还插着一个小标签：“样本B-3，坐标：21.2345， 116.2222”，正是航拍视频上那个管道口附近的坐标！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现场拍摄的高清照片：同一个地点，地下管道开裂腐蚀渗漏的特写、周围寸草不生的场景、以及浑浊发黑、漂浮着彩色油膜的渗流水坑……
“航拍只是冰山一角！”林薇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记者特有的挖掘真相的压迫感，“这是昨天晚上，我和实习生冒险摸黑在那个排污口取的样！就在丰登那个所谓环保处理站的后山坳里！根本不是什么废弃设施！那管子直通地底下的暗渠！排的是什么？你敢让你的环保站来测测吗？还有这个！”她迅速从摄影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拍在桌子上，“你心心念念的土地流转补偿款‘明细’！看看东沟村、石泉村真正拿到手的签字本和银行流水复印件！和你们镇政府存档的、那些‘规范’文本对照一下，看看那些代签的、被涂黑的总价后面，到底被截走了多少？！这些村民为什么不敢说？！”
她像连珠炮一样，抛出了最直接的、血淋淋的证据链：污染的土样实物、确凿坐标照片、核心区域的隐秘管道证据、与官方公示矛盾的补偿流水凭据！
“徐远！”林薇盯着他，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你是石岭的父母官！也是我认识的那个念过党校、懂得为民请命的徐远！你现在告诉我，你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看到网上那些视频，看到你管辖的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这些事！闻到这土的味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是想灭火、维稳、瞒天过海？还是想掀开这桌子下面的一切？看看这金玉其外的‘粮仓’和‘发展’下面，到底藏着多少百姓的血泪和剧毒？！”
她的话语像重锤，字字砸在徐远的心上。办公室内，只剩下那刺鼻怪异的土样气味、窗外隐隐传来的紧急集合声和林薇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
徐远的目光从桌上那盒妖异暗红的泥土样本上缓缓抬起，看向林薇因愤怒和辛劳而略显苍白的脸。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去看那份文件袋。他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晨夹杂着淡淡土腥气的风涌入，试图冲淡那浓烈的异味。远处，彭建伟和刘爱民已经带人开着两辆皮卡，风驰电掣般驶出大院，朝着视频坐标点方向疾驰而去。周正和李月带着一支干部队伍，也匆匆上了另一辆面包车，直奔李家坡。
山下那片白色“粮仓”依旧刺目。
徐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田野的气息、林薇带来的样品散发出的不祥气味，以及一股源自石岭大地深处、无法言喻的沉重。
他转身，看向林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把你手上所有的资料、样本、包括昨晚强拆的具体经过、涉事村民的原始证词，全部、完整地留一份给我。备份你自己保留。”
他没有辩解，没有责问，也没有承诺。但这句简单明了的话，让林薇眼中燃烧的怒火骤然顿住，显出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沉的审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动着办公桌上的文件纸张哗哗作响。
那盒暗红色的泥土样本，在风与光的交织下，像一只不祥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间决定石岭命运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