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司机老王早早把车擦得锃亮,停在镇政府门口台阶下最顺手的位置。这是一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但保养得很好。作为石岭镇政府的“御用”司机,老王送走了三任书记,迎来送往间,练就了七窍玲珑的本事,嘴巴严得像铁闸门,眼睛却毒得像山里觅食的鹰。车,是观察官的镜子,是书记性格的延伸。

徐远下楼时,老王已经拉开车门等候。与往日不同,今天后座上多了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和一个略显陈旧的皮革公文包。

“徐书记,水帮您打好了。今天去哪片?路不好的话,我慢点开。” 老王笑容敦厚,语调平稳,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能感觉到,这位新书记和以往几位不太一样,不是来“镀金”或“守摊”的。昨天李家坡那趟,新书记一路沉默,只下车看了看,问了一句树苗的事,回来时捻了捻土……这些小动作,都落在他眼里。

“老王,辛苦。今天……去石泉村和下洼村转转。不通知村里了,咱们自己看。”徐远上了车,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党委会开完了,“迎检”的风也刮得全镇鸡飞狗跳,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去触摸那被层层汇报和报表掩盖的真实脉动。信访突出地……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好嘞。石泉村靠水库边,路有点绕。下洼村在北坡,路不太好走,这几天晒得结实,能进。” 老王发动车子,稳稳驶出镇区。车子滑行在通往石泉村的公路上,窗外是依旧连绵的白色“粮仓”海洋。

车内一时安静。徐远翻看着周正送来的那份“近三年涉及土地流转信访举报清单及摘要”。清单不长,十几个条目,主要集中在石泉和下洼两个村。摘要极其简略:“反映补偿款未按时发放,已督促发放到位。”“对青苗补偿标准有异议,经镇村干部调解,已接受。”“土地流转后生活困难,已建议纳入低保范围……” 处理结果一栏清一色的“已办结”。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曾经多少无助的呼喊?又是被怎样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

徐远合上文件夹,看向窗外。丰登的地膜田埂上,一些村民在除草,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生疏。他们不再是土地的主人,更像是这片工厂化农场的临时雇工。

“王师傅,你来镇上开车有些年头了吧?”徐远忽然开口,语气随意。

“是咧,徐书记。十三年半了。”老王稳稳把着方向盘。

“跟着彭主任和刘镇长他们下去跑得多吧?”徐远看似无意地接着问。

老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茶碗边沿漾起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多啊。两位领导是镇里的能人,尤其是彭主任,迎检啊、大项目啊,忙得很!刘镇长也是,管着天大的‘米袋子’‘菜篮子’,哪个村不得跑到?”

他顿了顿,车子拐过一个弯,路况变得有些坑洼,他放慢了速度。“彭主任这人…心思细得嘞!以前在市农科所搞研究,写报告那真叫一个认真!一个数一个数地抠!刚来时,天天琢磨怎么种地能增收、地力怎么保持……哎……”老王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很轻,似乎只是开车分神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极淡的惋惜,“可这基层嘛,事情杂。上面要表、要数、要迎检材料…彭主任弄材料也讲究,要求数据逻辑必须闭环……可有时候啊,这地里长的东西,哪能跟本子上算的一样圆?闭环?那不是作茧自缚嘛……后来嘛,他就没那么死抠喽。”

老王的话点到即止。他用“心思细”、“讲闭环”描述彭建伟的研究背景和早期风格,用“上面要数要材料”暗示压力来源,然后用一句“没那么死抠喽”和一个无声的叹息,勾勒出一个技术型官僚在现实裹挟下的转变轨迹——从求真务实到不得不陷入数字“闭环”的形式追求。

徐远不动声色,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的节奏放缓了一瞬。“那刘镇长呢?都说他是老农业了。”

“刘镇长可是老农业了!”老王语气变得实在,“石岭多少田、多少埂、哪块地肥、哪块地薄,他心里门儿清!他账算得也细!以前分税种、算提留统筹,都掰扯得清清楚楚,让村里心服口服。”

车子轧过一块稍大的碎石,轻微颠簸了一下。

“不过老刘这人…有点可惜了。”老王摇摇头,这次没有叹气,只是透过后视镜不经意地扫了徐远一眼,目光平和得像闲聊家事,“这两年地的事儿,太复杂。他算那细账,算得清地上的苗、房上的砖瓦,算得清补偿价几分几厘……可他算不过‘上面’拍下来的指标任务啊,也算不过人家集团带来的‘发展大局’。越算越觉得别扭,后来也就干脆…不硬算了,费那个劲干啥?跟别人一样‘领会精神’多省心?他认命快得很,不像有些人拧巴。”

这段话蕴含的信息量更大。他用“算得清地上苗、房上砖瓦”点明刘爱民业务能力扎实。用“算不过‘上面’指标”和“算不过集团带来的‘发展大局’”暗示其专业知识在权力和资本面前的无力感。最后用“干脆不硬算了”、“认命快”、“省心”勾勒出刘爱民从坚持专业账目到放弃抵抗、选择随波逐流的心理过程和现实无奈。那个“不像有些人拧巴”,似乎影射了前期彭建伟的挣扎,也微妙地表达了老王自己对这种状态的态度——惋惜,又带着点习以为常的理解。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轻响。

徐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老王寥寥数语,如同两根无形的线,清晰地勾勒出两个基层骨干模糊不清的侧影:一个是理想主义被“闭环”数据磨平棱角的技术官僚(彭),一个是专业主义向现实压力低头妥协的老实干部(刘)。而他们背后,是那个无处不在的“上面”和庞然大物般的“集团”。这辆行驶的汽车,像一艘漂浮在平静表象下的探测艇,正驶向水面下的暗礁区域——石泉村。

石泉村依偎在一片丘陵环抱的小盆地,村口一条浑浊的小河蜿蜒流过。据说曾经山泉清冽,故而得名,但如今河水泛着可疑的黄绿色,散发着淡淡的、不正常的腥气(非鱼腥),连河边洗衣的妇女似乎也少了许多。

车子停在村口古树旁。徐远下车,没让老王跟。他独自沿着河边小路,朝资料里显示信访比较集中的几户人家方向走去。

村路泥泞,散落着垃圾。一些房屋很旧,显得破败。与核心区的整齐划一相比,这里像被遗忘的角落。徐远走到一户举报“青苗补偿不足”的农家院外。院门开着,里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佝偻着背,用生锈的斧头劈柴。院子里显得空落落的,没看到菜园,墙角胡乱堆着些枯枝。

“老人家。”徐远站在门口。

老汉抬起头,眼神浑浊而麻木,看到徐远那身笔挺的制服,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警惕地问:“找谁?”

“我姓徐,路过,看看。您家这柴劈得真溜。”徐远尽量显得和善,目光扫过干净却贫瘠的院子,“院里以前也种点菜吧?”

老汉眼神躲闪了一下,攥紧手里的斧头,声音生硬:“种啥菜?地都没了!都给人家大老板了!钱拿了!”他不再看徐远,低头狠狠劈柴,沉闷的“嘭嘭”声带着一股戾气。

“那您这日子……”徐远试探着问。

“饿不死!”老汉闷声回了三个字,不再多说。

徐远又问了几句补偿钱够不够、村里有没有安排啥活计之类的话。老汉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就是一句顶回头的“饿不死”、“轮不到你操心”。那份资料上的“调解到位”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徐远心上。

他换了一家,是资料里记录“生活困难申请低保”的人家。家里只有一个生病的瘦弱老太太躺在床上,神志有些不清。

隔壁一个看似是她儿媳的中年妇女过来照看,面对徐远小心翼翼的问询,只是摇头:“领导,俺婆婆病得久了,糊涂了。补偿的钱……够看病吃饭的……不够再说……村里…村里都挺好。”她说话声音很小,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害怕隔壁邻居听到。

连续几户,都是类似的反应。

提及土地流转和补偿,村民要么沉默回避,要么生硬顶撞,要么含糊其辞。那份表面结案的“清单摘要”,在此刻的现实映照下,显得如此空洞和虚假。更让徐远心惊的是那份无处不在的恐惧感——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默与避讳,对“上面”、对“大老板”、甚至对穿着这身制服的所有人。是什么让他们集体噤声?

他转到村后,那里地势较高,看得更远。一个瘦高的背影正在坡地上艰难地收拾被丢弃的、半枯的烟叶梗。那是村里的老支书赵有才,信访名单里他的名字很显眼。

徐远走过去。“赵支书,收拾烟叶呢?”

赵有才转过身,看到是徐远,布满皱纹的脸僵了一下,随即挤出笑容:“徐…徐书记?您怎么来了?”他慌乱地在油腻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眼神躲躲闪闪。

“路过,看看大家。听说石泉村水源好,过来看看。这烟叶……”徐远看着地里零星枯萎的烟草。

“水源……现在不行喽……”赵有才干笑了两声,笑容僵硬,“烟叶…就是点残秆,没啥用了,荒着可惜,烧点灶火……”

徐远没提信访的事,指着不远处浑浊的小河:“我看河水颜色不对啊?有点发黄绿?味道也不对。”

赵有才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嘴唇哆嗦着,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急急地说:“徐书记!这个…这个不能乱说!就是…就是前几天下雨冲了岸边的泥巴!没啥!绝对没啥!”他声音都在发抖,眼神中充满了恐慌,“村里都挺好的!补偿钱都拿到了!真的!您快走吧!天快晚了,路不好走!快走吧!”

他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徐远往坡下送,那急切的样子仿佛徐远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危险。

回到车旁,老王靠在车门边抽烟。看到徐远面色凝重地回来,他没多问,掐灭烟头:“走吧徐书记?下洼还在前头。”

徐远坐进车里,沉默地看着窗外石泉村灰败的景象。村口河边,一个洗衣服的妇女似乎与旁边人争执着什么,声音大了点:“……这水一股怪味儿!都冲手背发痒了!……”

旁边一个男人立刻用力拽了她一把,压低声音斥责:“闭嘴!少惹事!”

那妇女不甘心地闭了嘴,但脸上是压不住的怨愤。

老王也看到了,他默默发动车子,车子驶离村口时,他似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草叶:“这水库……上游……以前好像有啥厂……”

徐远心头猛地一缩!水库?上游?他想到了昨天党委会上那个让他签字的突发“环保风险点排查清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升起。

下洼村:干净的账目与凝固的空气

车子驶向下洼村。路越发崎岖颠簸,路旁的农田也开始变得零碎,土地质量明显较差。

下洼村,根据刘爱民提供的部分资料和信访摘要,这里最大的特征是“账目异常干净”。几份徐远拿到的流转合同样本附件详细、字迹清晰、补偿细项罗列清楚(比刘爱民办公室那份清晰得多),附带的银行流水回单也一一对应着细项补偿金额发放。信访记录显示有“土地面积有误”,但也被“经镇村两级土地确权员现场复核无误”、“复核照片附后”等内容“完美”答复。

车子停在村中心一棵大树下。这里是村务公开栏所在的地方。徐远下车,看到公开栏上密密麻麻贴着各种表格:党员信息、低保名单、扶贫收益……在其中一角,他看到了《石泉村(含下洼片区)土地流转补偿发放明细公示表》。

表格制作非常规范、整洁,姓名、地块、面积、各项补偿单价、金额、签字(手印)清晰可见。公示期已过,上面落了些灰尘,但内容清晰无误,没有任何涂改迹象。

看似完美,反而让徐远疑窦丛生。在石泉村遇到的那种恐惧和抗拒氛围,这里似乎很淡薄。村民们看到他这位陌生领导,只是礼貌地点头或避开,没有过分的恐慌,也没有热情的招呼,像一种经过精细处理后的平淡接受。

他走到公示栏旁一户人家门口。门口晒着苞谷,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编竹筐。

“大叔,看公示栏呢?弄明白了?”徐远搭话。

那男人抬头,眼神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公示栏,又看看徐远,木然地点点头:“啊…挺好…都有……镇上干部给核对过的。”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编筐,不再说话。

徐远又走了几家。村民们或茫然、或敷衍的态度出奇地一致。问及补偿款是否按时足额拿到、对面积有没有异议,回答都是“拿到了吧”、“没啥意见”、“村上都弄明白了”。

这种诡异的“太平景象”,与石泉村的沉默恐惧相比,更像是被精心排练过的场景,一切都符合某种预设的“规范”,但缺少了活人的真实气息。如果说石泉的沉默是被强压之下的恐惧,下洼的平静则像是被格式化后的空洞。这种整齐划一的“规范”,本身就透着不正常的气息。

老王远远靠在车边,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一个刚从山坳里下来的、穿着沾满红褐色泥土胶鞋的汉子。那汉子脚步匆匆,看到老王和站在公示栏旁的徐远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立刻低下头快步走进了旁边一条窄巷。老王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徐远在村里没有深挖。他知道,在这种滴水不漏的“规范”场景下,除非找到突破口,否则难有实质收获。他回到车上,脸色越发深沉。

“徐书记,回镇里?快中午了。”老王问。

徐远点点头。

车子驶离下洼村。驶出一段距离后,老王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村庄轮廓,像是闲聊般又冒出一句:“下洼村那土地员老张……以前也是个火暴脾气……现在……啧,烟瘾大的很……”

这句话没头没尾,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人的习惯。但徐远瞬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土地员老张!正是信访摘要里提到的负责“现场复核”和提供“附后照片”的人!一个火暴脾气的人变得沉默寡言、烟瘾奇大?这其中经历了什么?面对的是什么级别的压力或者……某种程度的“认命”或“补偿”?那汉子身上可疑的红褐色泥土(像不像孙家墙根那颜色?)和老张的烟瘾,构成了一条无形的连线,指向了这个看似“干净”的村庄内部,可能存在着某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交易或胁迫。

车窗外,依旧是连绵起伏的白色地膜海洋,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像一个巨大的谜面,包裹着无数个沉默或格式化村庄里的谜。

车子还没驶进镇政府大院,徐远的手机响了。是彭建伟。

“徐书记!您在哪儿?好消息!”彭建伟的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丰登集团的郭总!今天下午临时决定亲自来镇上,想先单独跟您见一面!郭总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实在难得!赵总那边说已经在丰泽园定了最大的雅间,中午请您赏光!钱镇长也在那边等着了!”

彭建伟语速很快,生怕徐远拒绝。“项目资料最后几个核心数据,郭总那边也能当面和您沟通一下!对下周迎检至关重要!这可是沟通的好机会!”

郭四海终于现身了。在这个他刚刚走访完信访重灾区、深感疑云重重的时候,这位“粮仓”的主人发出了明确的邀请。是礼节性的拜会?还是居高临下的施压?或是对他这两天动向的试探?

“好。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徐远挂了电话,声音平静无波。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老王下来开车门,在徐远下车的刹那,他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极其自然地扫过徐远沾了些微尘的裤脚(那是下洼村路边的泥),然后抬眼看着徐远,脸上依然是那副敦厚沉稳的笑容:

“徐书记,下洼村那路是不好走。以前…领导们都不太爱去,怕颠簸。您这……和他们不太一样。” 说完,他微微欠了欠身,算是道别。

徐远看着老王利落地倒车入库,动作流畅地锁好车门离去。那句“您这和他们不太一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刚刚被各种信息和试探搅得复杂的心湖中。是感慨他深入了“麻烦之地”?还是更深层次地暗示着某种“不同”——区别于前任们对矛盾核心的回避与粉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那里除了灰尘,似乎还沾染了一点点从下洼山坳带下来的、不易察觉的红褐色微粒。不远处,钱树坤的办公室窗户敞开着,能听到他正在电话里爽朗地笑着:“……没问题!郭总放心!我和徐书记这就过去!……”

徐远迈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暂时将那些沉默的村庄、恐惧的眼神、格式化的“规范”、还有那刺目的白色地膜,都压在心底。

眼前这盘丰泽园的棋局,同样是一场较量。他需要面对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王”。

他推开门,办公室窗台上,他昨天随手泡的那杯茶已经彻底凉透,浑浊的茶叶沉在杯底。窗外阳光炽烈,空气静止得没有一丝风。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湍急的暗流已在石岭的土地深处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