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丰泽园是石岭镇档次最高的饭店,坐落在新开发的镇东新区边缘。朱漆大门,飞檐翘角,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仿古豪华。它背后的股东从未明说,但在石岭人心里,与那覆盖四野的白色地膜一样,隐约指向同一个名字——丰登。

老王把车停在饭店侧后方,这个位置既能避开主入口的显眼处,又能确保离开时畅行无阻。“徐书记,我在外面候着?” 他轻声问,目光扫过饭店门口几辆锃亮的黑色豪车,其中一辆挂省城牌照的迈巴赫尤其扎眼。

“嗯,辛苦了。”徐远推门下车。正午的骄阳烘烤着地面,空气闷热凝滞,饭店门口巨大的石狮毫无生气地蹲伏着,阴影短得像被削了一截。

包间设在三楼深处,名曰“金谷园”。巨大的红木转盘餐桌,鎏金的餐具在吊灯下熠熠生辉,墙壁上是巨幅的工笔重彩《丰收图》,描绘着颗粒饱满的稻穗和堆叠如山的谷仓,一派盛世景象。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顶级菜肴的香气、高档香水的芬芳、顶级雪茄的醇厚,以及那若有似无却更加本质的、金钱与权力糅合后的特殊气息。

“哎呀!徐书记!可把您盼来了!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钱树坤第一个迎上来,热情得近乎过分。他此刻红光满面,笑容像画上去一样标准且殷勤。

徐远目光迅速扫过包间:

钱树坤站得离门口最近,姿态放得很低,仿佛只是一个引路的跟班。

彭建伟坐在靠近门的下首位置,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份丰登的项目资料。看见徐远进来,立刻紧张地站起身。

赵天佑坐在主位右侧(靠门一侧)稍下的位置。此刻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致意,脸上挂着一丝生意人特有的客套笑容,眼神锐利地在徐远身上扫视。他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主位:空着。

在主位左侧,坐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手工休闲西装,并未打领带,领口随意松开一颗扣子。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他的面容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既不显得过分威严,也没有刻意热情。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又似乎将所有心思都藏在不见底的幽暗之后。他没有站起来,只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目光平稳地投向徐远,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郭四海。

“郭总,这位就是我们石岭镇党委徐远书记!年轻有为,县委办下来的领导!”钱树坤几乎是弓着腰,向郭四海介绍,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敬仰与谄媚,仿佛在介绍一位顶头上司。然后他转向徐远,脸上堆满笑:“徐书记,这位就是给我们石岭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丰登集团董事长、我们石岭的大恩人,郭四海郭总!”

完全颠倒了尊者先知的秩序!钱树坤作为镇长,不会不知道应该先将郭四海介绍给徐远,但还是先介绍了郭四海,足以看出郭四海在钱树坤心中的地位。

徐远无视了钱树坤那夸张的称谓,走到主位左首位置(核心尊位右侧),主动向郭四海伸出手:“郭总,幸会。我是徐远。”

郭四海这才优雅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不像钱树坤那样急于表达,只是伸出手,与徐远轻轻一握。

“徐书记,久仰。欢迎来石岭主政。”郭四海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握手力度适中,既不显得倨傲,也没有过分的亲热。握手的时间很短暂,却让人感觉经历了某种无声的试探。

“树坤说新书记是石岭的骄傲,年轻有为,看来是真的。石岭的未来,离不开你的支持。”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徐远在主位落座。

钱树坤听到这话,脸上笑得像朵花,仿佛得了无上褒奖,赶紧殷勤地替徐远拉开主位椅子。徐远没有推辞,坦然坐下。郭四海这才在他左手边的尊位落座。赵天佑、钱树坤、彭建伟依次坐下。

郭四海的目光在徐远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徐远平静地回视,没有退让,也没有攻击性,只是沉稳地迎接着这无声的打量。

酒席很快摆开,菜肴丰盛得不像一个偏远小镇能拿出的规格。许多是空运来的珍稀食材。钱树坤化身勤务兵,亲自为郭四海和徐远布菜、倒酒。

郭四海吃得很慢,动作优雅,偶尔与徐远交谈几句,话题既不深入谈项目细节,也不涉及具体工作。

郭四海不喝酒,用矿泉水代替酒水。时不时以专家的口吻谈气候对农业的影响,谈现代农业科技的趣闻间漫不经心提及些国际技术名词,甚至笑着回忆早年下乡插队时在石岭吃过的农家饭:

“那会儿小米粥熬得烂糊,老醋卤里泡着腌疙瘩头,配个烤土豆,就是人间美味。那种纯粹的味道,现在难寻咯。” 他语气带着淡淡的追忆,目光却异常清醒锐利,在追忆乡土情怀的同时,也毫不含糊地享受着面前价值不菲的珍馐。

这种微妙的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气场——他既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这片土地,又能精准地调动属于它的乡土情愫作为工具。

钱树坤则完全是另一副光景。他极力附和着郭四海说的每一句话,精准填补着每一个话题间隙。

“郭总说得太对了!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咱们万亩粮仓用了最新的……”

“哎呀郭总您记性真好!可不嘛!那老醋卤我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赶明儿我让食堂老王头给郭总特意做一份!用最土的土法!”

他全程笑容满面,对郭四海说话的称谓极其讲究分寸,态度谦恭到了骨子里。他甚至殷勤地为郭四海剔鱼刺、转盘子,那神态和动作,完全不像一个堂堂的镇长,更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侍从管家。这种近乎自降身份的谄媚,在官场中极其扎眼,也透露出一种超越正常政商关系的非同寻常的信号。

徐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注意到几个细节:

郭四海钱树坤的献媚既不鼓励也不拒绝,只是非常自然且习以为常地接受着,仿佛这是某种既定的秩序。这种平静的接受,比任何倨傲的态度都更能体现其无形的权势。

彭建伟自始至终小心翼翼,几乎不说话,只在郭四海或钱树坤问到具体项目数据时,才紧张地翻开笔记本精准回答。在郭四海随口问及某一项地块土质数据时,他甚至不用查阅资料,脱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这份对项目数据的熟悉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徐远暗自思忖:这份极致熟悉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是被要求必须达到这种“闭环”精度?

席间,赵天佑接了个电话,低声向郭四海耳语几句。郭四海微微颔首,赵天佑便立刻起身告退:“郭董、徐书记、钱镇长,项目上有点急事需要去处理一下,失陪。” 他离开得干脆利落,眼神掠过徐远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戒备。

他的提前离场,仿佛是处理某种不适宜在此时此地展现的“现实事务”。郭四海对此毫无波澜,只是对徐远说了句:“下面人总是毛手毛脚,让徐书记见笑了。” 一个电话就能将心腹大将随时调离,这种掌控力令人侧目。

当话题兜兜转转,郭四海终于像不经意般将话锋转到了“未来合作”上。

“徐书记是家乡人,又年轻、有学识、懂政策、讲政治。”郭四海端起矿泉水杯,目光温和地看着徐远,像是在进行客观评价。

“石岭的底子薄,要发展,离不开有决心、有能力的带头人引领方向。我看好我们石岭在徐书记带领下,能在农业现代化建设这张答卷上,答得更漂亮。丰登集团扎根石岭,一心只想为家乡做些实事,目标是一致的。” 他话语里没有明确的指令,却包含着极强的引导性。他将徐远与石岭发展绑定,并暗示“农业现代化”的核心指标就是他主导下的成果。这既是一种期许,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幅金灿灿的《丰收图》,仿佛在印证他的话语:“万亩粮仓只是个开始。我们下一步想推动更深入的产业融合、品牌农业,提升整体效益。当然,这一切的根基,是稳定和谐的发展环境,这也是徐书记你的主要责任。” “责任”二字,他略微加重了语气。

钱树坤立刻插话,语气斩钉截铁:“郭总您放一万个心!石岭的发展环境绝对没问题!有徐书记在党委把关定向,有政府全力以赴保驾护航,更有您丰登集团的雄厚实力,任何想干扰发展大局的人和事,都会立刻被坚决排除!谁破坏石岭发展,谁就是破坏我们所有石岭人的饭碗!” 他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话语中的“排除”和“坚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气息,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徐远。

饭局接近尾声时,包间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服务员领着丰泽园总经理进来。

“郭董,徐书记,钱镇长,打扰了。咱们镇西王家庄那边的‘民生样板工程’,那口刚修复的古井水质监测结果出来了,完全符合饮用标准!” 总经理笑着报告,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的检测报告复印件,“特意拿来给各位领导看看!郭董捐助修缮这口古井,可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钱树坤立刻起身接过报告,扫了一眼就笑着递向郭四海:“郭总您看!多亏您心系民生啊!这水质,杠杠的!纯净甘甜!乡亲们都夸您是活菩萨!” 他还不忘转向徐远:“徐书记,您说是不是?咱们得好好报道一下这桩大善事!”

郭四海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报告,并未接手,微笑道:“举手之劳,应该的。真正守护好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资源,让每一口井水都清澈安全,才是根本。徐书记,你说是不是?” 他将问题轻飘飘抛给徐远,深邃的目光再次锁定了徐远的脸,等待着他的反应。

徐远看着那张报告。检测标准很规范,数据很漂亮。但他心里却闪过石泉村那条泛着黄绿腥味的小河、赵有才惊恐的眼神、老王那句“上游好像有啥厂”。一口被修复的、干净的古井报告,与一个村庄可能面临的水污染威胁,在这同一个空间里碰撞,带着强烈的反讽意味。

郭四海最后那句“守护好所有资源”、“让每一口井水都清澈安全”,听起来像一种宣言,更像一种带着警告意味的提醒——谁该守护?如何才能清澈安全?

“郭总心系桑梓,令人敬佩。守护绿水青山,自然是我们的共同责任。” 徐远接过报告,语气平缓,四平八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既没有赞美郭四海的“善举”,也没有触碰任何具体的环境问题。只是将“守护责任”和“共同”点出。

郭四海脸上笑意不变,深邃的眼底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再次端起矿泉水杯,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徐书记说得对,共同责任。发展要向前看,稳定是基石。下周的迎检,也是对我们工作成效的一次检验,我期待在徐书记的指挥下,我们能交出一份各方都满意的答卷。”

饭局终于结束。钱树坤一路将郭四海送出饭店,并贴心地送到那辆迈巴赫旁,目送车子驶远。

老王的车依旧停在那里。徐远上车。

“回办公室,老王。”

车子平稳启动。车内一片寂静,残留着丰泽园内混合的香气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感。

钱树坤坐着他的帕萨特很快超过徐远的车,绝尘而去,大概是忙着去落实“迎检”任务了。

车子驶过石岭镇中心街道。徐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脑海中却清晰地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

郭四海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举重若轻的谈吐。

钱树坤那自降身份、毫无保留的谄媚表演。

彭建伟那精准如电脑输出般的项目数据。

赵天佑的匆忙离场和眼中的戒备。

那突然送来的“纯净”古井检测报告。

郭四海最后那句关于“稳定是基石”、“各方都满意答卷”的总结……

老王开车很稳,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沉默闭目的徐远,顺手打开了车载电台,旋钮转了几下,找到一个正在播放本地戏曲的频道。咿咿呀呀的老调在车厢里悠悠荡荡地响起。

车窗外,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新楼、刷新的标语在刺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远处,覆盖田野的白色地膜依旧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老王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电台里的曲调哼唱:

“……这井嘛…挖了填,填了挖…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漂亮…可老辈人说过,真能解渴的,还是那几眼没名没姓的泉眼……就是不好找喽,也怕有人往泉眼头倒脏东西……”

悠扬的戏曲配乐掩盖了他声音的低微。老王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只是沉浸在广播里。但后座闭目的徐远,眼睫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车轮碾过不平整的路面,发出轻微的起伏声。如同这暗流之下的石岭,表面向着“万亩粮仓”的目标高速飞驰,深处却藏着无数眼未知的泉眼,以及那些可能倒进泉眼里的“脏东西”。

那份郭四海口中将到来的“各方满意”的答卷,此刻在徐远心中,重得像千斤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