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岭镇派出所后院那间单独的审讯室,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劣质消毒水和烟头烧焦的气息。
惨白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光线刺眼而冰冷,在水泥地面上投下钱树坤佝偻的、被固定在不锈钢审讯椅上的影子。
椅子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衬衣渗进皮肤,铐在扶手上的腕子被冷硬的手铐硌得生疼。
他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显露出他还活着。
门开了,段涛和周正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段涛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隼隼隼,拉开椅子在钱树坤对面坐下,金属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周正则抱着臂,倚靠在门边的墙上,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审视的目光穿透昏暗,落在钱树坤身上。
段涛没说话,只是“啪”的一声,将一份复印件拍在审讯椅前的小桌板上。纸张的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钱树坤眼皮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瞥向那张纸——是刘爱民那本蓝色复写纸工作笔记的复印件。
上面清晰地写着某日凌晨,他钱树坤指挥工程队,在示范田下违规填埋“固化土块”的记录,以及他对“冻土层膨胀异常”的担忧。日期、方位、工程车特征,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钱树坤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嘴唇哆嗦:“污…污蔑!这他妈是污蔑!刘爱民他…他恨我!他早就想搞我!这笔记是假的!是他编的!”
“编的?”
段涛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铁砧上,“彭建伟拼死带回的井下铁盒里,可不止这一页。还有别的。钱镇长,刘爱民失踪前最后联系的人,就是彭建伟。他把这份笔记藏进井里,彭建伟拼了命去印证。现在彭建伟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你告诉我,这是编的?”段涛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非法填埋工业废料,造成环境污染和人员伤亡(指彭建伟),这罪名,够判多少年?钱富民县长现在在省党校学习,你觉得他还能像以前一样,给你兜着?”
钱树坤的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段涛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精准地剥开了他最后一层伪装。
“钱富民”三个字,尤其是“省党校学习”,更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
靠山倒了,或者说,被放弃了。他这条狗,已经被主人一脚踢开,暴露在猎枪之下。
“我…”钱树坤喉咙发干,声音嘶哑,“我要见徐书记…我…我要立功!我有情况要反映!重大的!”
他眼神慌乱地瞟向周正,又迅速躲开,像只受惊的老鼠。
段涛和周正交换了一个眼神。
段涛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立功?好啊。说说看,你能立什么功?”
“郭四海!都是郭四海指使的!”
钱树坤急切地喊出来,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那填埋…是郭四海说找地方处理一批‘无害的工程废料’,给镇里创收!我…我就是执行命令!还有…还有他行贿!给钱富民县长!数额巨大!我有证据!我知道账本在哪!”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喷溅。
“账本?”周正终于开口了,声音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什么账本?在哪里?”
钱树坤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就…就在我办公室!镇长办公室!我那文件柜最底下…有个夹层!钥匙…钥匙在我办公桌中间抽屉的暗格里。
是个硬壳的蓝色塑料活页夹!上面写着‘石岭农工扶持专项’,里面…里面全是郭四海给钱富民送钱的记录!时间、地点、金额,清清楚楚!还有…还有几张照片!”
他喘着粗气,紧紧盯着段涛和周正:“只要拿到那个账本!就能钉死郭四海!还有钱富民!我…我能戴罪立功!你们…你们快去拿!别让别人知道!快啊!”
钱树坤急切地催促着,身体在审讯椅上不安地扭动,手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一种病态的亢奋。
段涛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利弊。片刻后,他猛地站起身,对周正道:“周书记,您看着他。我亲自去取!”语气斩钉截铁。
“小心点。”周正只说了三个字,目光深沉。
段涛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钱树坤充满期待的目光。
审讯室里只剩下周正和钱树坤。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钱树坤粗重的喘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钱树坤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铁门,额头的冷汗汇聚成滴,顺着鬓角滑落。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没人看见的阴影里,神经质地轻轻颤抖着,食指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在冰冷的金属椅面上敲击着——哒…哒…哒…像是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镇长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尽头。
段涛拿着从钱树坤交代的暗格里取出的那把精巧的小铜钥匙,打开了那个笨重的老式铁皮文件柜。
柜门发出沉重的呻吟。
他蹲下身,摸索着柜底内壁,果然触碰到一个微微凸起的金属扣。
手指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薄薄夹层弹了出来。
里面躺着一个硬壳的蓝色塑料活页夹,封面上果然印着“石岭农工扶持专项”几个打印字。段涛的心跳微微加速,他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活页夹入手有点分量。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封皮。
里面没有文件。
只有一张纸,用透明胶带贴在夹层底部。
纸上打印着几行大字:
钱镇长,你太慢了。
账本?那玩意儿早化成灰了。
想立功?下辈子吧。
这屋里的东西,送你当个纪念。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段涛!
他猛地将夹层合上,想把活页夹扔开,但已经迟了!
就在他掀开活页夹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的吐信,从活页夹的金属环扣处响起!
段涛瞳孔骤缩!他几乎是凭借多年刑警的本能,用尽全力将手中的活页夹狠狠砸向墙角,同时身体猛地向后扑倒!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狭小的办公室内炸开!并非剧烈的爆炸,而是一种急速膨胀的气体释放!
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腥甜气息的浓烈黄绿色气体从爆裂的活页夹中汹涌喷出,瞬间弥漫开来!
“呃…咳咳咳!”段涛虽然反应极快,避开了爆炸核心,但吸入了少量气体,瞬间感觉喉咙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穿!剧烈的灼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肺里像着了火!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扑向紧闭的窗户,想要打开通风。
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视线迅速模糊,意识像沉入冰冷的深潭。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奋力抬起因灼痛而剧烈颤抖的手,食指沾着自己口中溢出的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布满灰尘、靠近地面的墙面上,用力划下了三个扭曲模糊的符号
——三个并列的、如同枣核般的椭圆。画完最后一笔,他的手颓然垂下,身体软倒在地,被翻滚的黄绿色毒雾彻底吞没。
审讯室里,钱树坤听到了那声沉闷的、从楼上隐隐传来的爆响。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丝扭曲的、混合着恐惧和残忍快意的笑容,无声地在他低垂的脸上绽开。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停止了那无声的敲击。
铁门被猛地推开!周正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民警。
周正的目光如刀锋般钉在钱树坤脸上。
钱树坤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无辜和惊恐:“周…周书记…怎么了?段所长他…他没事吧?账本拿到了吗?我…我真的想立功啊!”
周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钱树坤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钱树坤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强作镇定地迎上去,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肉里。
墙上那盏冰冷的白炽灯,将审讯室照得一片惨白,也照见钱树坤眼底深处,那如同深井淤泥般翻涌的、无法言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