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冻土灼魂

县医院临时辟出的隔离观察室外,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息,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徐远、周正、林薇都套着一次性蓝色防护服,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布满血丝、充满焦灼的眼睛。

透过门上狭小的观察窗,能看到里面病床上段涛的身影。

他口鼻扣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如纸,胸膛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心电监护仪上那跳动的曲线异常缓慢而微弱,每一次微弱的波动都牵动着门外人的神经。

“情况怎么样?”徐远的声音隔着口罩,沉闷而沙哑。

隔离门被推开一条缝,主治医生吴主任侧身出来,迅速拉下口罩,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凝重和一丝后怕。“命暂时保住了…但情况非常危险。”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气体毒性非常复杂!初步分析是混合了剧毒有机磷化合物和强腐蚀性酸性气体。段所长吸入量不算太多,但浓度极高,呼吸道和肺泡严重灼伤,引发了急性肺水肿和呼吸衰竭。

肝肾也受到严重打击,目前还没脱离危险期。最棘手的是,毒气里可能含有神经毒剂成分,对中枢神经系统的后续损害…很难评估。”

“神经毒剂?”周正的声音陡然一沉,目光锐利如刀,“来源呢?能确定是什么吗?”

吴主任摇摇头:“成分太复杂,还在分析。但根据其强烈的腥甜味和腐蚀性特征,结合段所长病征,我个人推测…极有可能是某种特制的、被严格管制的高浓度杀虫剂或熏蒸剂的非法改性混合品!这种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民用或普通工业领域!”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和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是县环保监测站站长王工。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平板电脑,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徐书记!周书记!结果出来了!”王工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顾不上寒暄,直接将平板电脑递到徐远面前。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检测报告的首页扫描件,盖着省环境科学研究院的鲜红电子章。

徐远的目光迅速扫过标题:《关于“无名沟冻土样本”及“井下铁盒残留物”的紧急联合检测分析报告》。

王工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屏幕,指向最关键的数据部分:

样本A(彭建伟带回微型胶囊内冻土):

检出极高浓度五氯酚钠(NaPCP):浓度远超国家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GB 36600)限值378倍!

土壤冻融膨胀系数:严重异常,远超正常地质值,表明存在大量非自然固化填充物!

样本B(井下铁盒内残留微量淤泥/密封胶带):

检出多种高毒性有机氯农药残留(DDT、六六六等),浓度极高。

报告的结论部分用加粗字体写着:

综合判定:

样本A(冻土)为遭受严重混合性化学污染及放射性污染之废弃物填埋体。

样本B(淤泥/胶带)污染特征与样本A高度同源,指向同一污染源。

五氯酚钠(NaPCP)为高残留、强毒性有机氯农药及木材防腐剂,我国已禁用多年;铯-137为人工放射性核素,常见于核事故或核废料污染。

该污染事件性质极其恶劣,可能涉及故意非法处置高毒、高危废弃物,严重危害生态环境和公共健康安全!

“五氯酚钠…”林薇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这…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工业污染了!这是剧毒农药,郭四海他疯了?!”

周正的眼神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他猛地看向王工:“五氯酚钠的来源!县里还有哪里可能有这种剧毒库存?!”

王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五氯酚钠…县里唯一生产过这玩意儿的地方…只有已经破产倒闭快二十年的石岭县第一农药厂!就在石岭水库上游!那厂子…九十年代末就彻底关了,设备都拆了卖了…”

“石岭县第一农药厂…”徐远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瞬间闪过石泉村那条泛着黄绿腥味的河,闪过赵有才惊恐万状的脸,闪过老王那句“上游好像有啥厂”的嘀咕!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郭四海!”徐远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他收购了那个破厂!或者说,他利用那个破厂的旧址和设备…处理、甚至还在非法生产或者囤积这些剧毒废物!”他立刻掏出手机,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

“老吴!立刻!马上!通知县公安局,集合所有能调动的警力!给我包围石岭县第一农药厂旧址!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快!”

电话刚挂断,周正的手机也急促地响了起来。他迅速接听,是纪委内部一条紧急线报。他的脸色随着电话那头的汇报越来越难看,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刚刚收到消息!”周正挂断电话,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郭四海名下的一家建筑公司,以‘土地平整’的名义,调集了十几台重型挖掘机、推土机和压路机,正在全速赶往石岭水库上游方向!目标…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农药厂旧址!”

“他想干什么?!”林薇失声惊问。

“湮灭证据!”徐远和周正几乎是异口同声,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冰冷的火焰。

“把整个厂区翻个底朝天!把那些埋在地下的、泡在水里的毒罐子、毒废料…全他妈挖出来!搅碎!压实!彻底毁掉!”徐远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然后…或许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周正紧接着补充:“线报还说,他们动用了专业的土壤清洗剂和化学中和剂!准备一边挖,一边‘洗地’!要把所有痕迹彻底抹平!让神仙也查不出东西!”

“洗地?他做梦!”徐远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通知所有能通知的单位!环保、国土、水利!给我把通往农药厂旧址的所有路都堵上!能堵一条算一条!老周!你坐镇这里!协调各方!调人!封路!我去现场!”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防护服,转身就要冲出去。林薇一把拉住他:“徐远!太危险了!他们肯定带了人!很多打手!”

“危险?”徐远回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指着隔离室里生命垂危的段涛,又晃了晃手中的平板电脑,“老段差点死在他手上!彭建伟还躺着!刘爱民下落不明!石岭的土地在流毒血!老百姓在喝毒水!我现在不去,还等什么时候?!”

他挣脱林薇的手,像一支离弦的箭,大步冲向走廊尽头。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急促而决绝。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手机嘶吼:

“老王!开车!去农药厂!用最快的速度!”

“通知所有沿途的驻村工作组干部!组织村民!给我扛上锄头铁锹!堵路!不准那些挖机过去!”

“告诉所有人!石岭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再让这些王八蛋糟蹋了!”

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

石岭镇通往上游水库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烟尘滚滚,十几台巨大的工程机械如同钢铁巨兽,轰鸣着向前碾压。

而在它们前方,无数条通往那座沉寂多年、此刻却即将迎来毁灭性挖掘的农药厂旧址的岔路小道上,人影开始晃动。

扛着锄头的农民,开着三轮车的干部,骑着摩托赶来的民警…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的田野沟壑中艰难而坚定地汇聚,试图在这钢铁洪流碾碎最后的真相之前,筑起一道血肉与意志的长城。

徐远坐在老王那辆几乎要散架的旧吉普车里,车身剧烈颠簸着,如同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车窗外,是石岭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田野。

那些覆盖着白色地膜的“万亩粮仓”,此刻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他知道,这平静之下,一场决定石岭命运的、最残酷的“挖掘”与“守护”之战,已经在那片被遗忘的废墟之上,轰然打响。